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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342节

    襄阳城高耸的城墙,仿佛黑色的峰峭环绕四周。

    皇宫大院里,侍卫甲卒仍尽心守职的值戍廊下院中,厢殿之中十数支高烛业已烧残,晨风从洞开的门扉吹拂进来,无力的烛焰在青铜烛台之上摇晃不定,发出哔哔剥剥的微响。

    缨云往厢殿走来,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走进厢殿,看见父亲已猛烈咳嗽过,脸涨得通红,正将一方雪白的汗巾递还给侍立一旁的乔继恩。

    她看了,心疼的埋怨道:“父皇,你怎么又一宿未睡,国事也非你熬一夜辛苦,就都能解决掉了。乔大官,你怎么也不劝劝父皇他……”

    “老臣能劝得动,也就不用陪陛下在这里干熬了;老臣这老腰啊,都快折断了。”乔继恩年逾六旬,在厢殿陪着阅看奏章,腰腿酸麻,更是辛苦无比,这时候也是倚老卖老,不无抱怨的叫苦道。

    建继帝抬起满是倦色的脸,浑不在意的微微一笑,看门户之外已晨曦微明,感慨说道:“都快天亮了啊,都没有什么感觉!”

    缨云正要催促父亲抓紧去休息,要不然等到天光大亮,还不知道多少事情纷至沓来,刚要张口,却听到宫侍走进来禀报,钱尚端、刘师望已进宫听候召唤。

    缨云刚要责怨父亲自己通宵达旦,还叫臣公不得好生休息,却见父亲脸色肃穆起来,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赶在拂晓之时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宫来。

    “父皇一定要注意休息,女儿过会儿再来催促父皇。”缨云说道,便要敛身告退。

    建继帝迟疑了一下,说道:“缨云,你留下来听听也好……”

    乔继恩讶异的看了建继帝一眼,催促宫侍赶紧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厢殿里来。

    “见过陛下!”钱尚端、刘师望走进厢殿,看到缨云公主也在,迟疑了一会儿上前给建继帝行礼。

    “不知陛下有何急事,这时候召臣进宫?”钱尚端是从被窝里被召进宫来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候只能强按住心里的震惊,询问缘故。

    刘师望早初不过是巩县县尉司一员武吏,建继帝接掌守陵军守御巩县,才与凌坚等人得以崛起。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用张辛、凌坚等人统领左宣武军宿卫襄阳及宫禁,用更了解坊巷县治的刘师望出任襄阳令。

    不过,刘师望地位还是差钱尚端一大截,行礼时也稍稍落后于钱尚端半步,有什么话自然也是紧着钱尚端先说。

    建继帝眼神严厉的扫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两眼,沉声说道:“你们是朕的耳目,现在襄阳城里到底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一个个都闷在心里,那朕就成了聋子、瞎子,朕要你们何用?”

    钱尚端没有直接侧身看刘师望,但低垂的眼帘还是拿余光扫了一眼刘师望的袍襟,见他双手缩在袖袍之中。

    刘师望作为襄阳令,在朝堂百官之中当然算不上多显赫的,但襄阳城内上至公卿百官,下至贩夫走卒,襄阳县衙门都有权力过问。

    一定要说谁才是建继帝的耳目,刘师望比其他人更有资格。

    这也是建继帝将县尉司武吏出身、熟悉坊巷县治的刘师望,放在襄阳令这个位子上的关键原因。

    钱尚端琢磨着陛下真要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多半也是刘师望秘报上来。

    想到这里,钱尚端背脊微微发凉,诚惶诚恐说道:“此季襄阳是有一些议论,但多为荒诞不经之言,陛下听了也必然会加以斥责,臣才没有敢胡乱上禀!”

    “是不是荒诞不经,朕自能分辨……”建继帝这时候神色稍缓,示意宫侍给钱尚端、刘师望二人赐座。

    虚坐绣墩,钱尚端见刘师望坐在他的下首还是沉默不语,沉吟道:“近来襄阳是有一些议论纷扰,但事涉靖胜侯,又多荒诞不经,因而臣就没有上禀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有多荒诞不经,你且说来听听。”建继帝却也不是怀疑钱尚端与周鹤、高纯年及郑怀忠等人结党营私,但钱尚端明明看到暗流涌动,为明哲保身而保持沉默,却也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这些年来他身边就几个人可能称得上真正的嫡系,倘若钱尚端在他面前说话都不尽不实,他真正能信任的,还剩下谁?

    “兴许是宣威军败焦陂,令襄阳人人自危,去年底城中便颇多议论南迁之事。朝中原也有官吏议论,但都遭周相严加训斥。不过,楚山传捷之日陛下召我等进宫商议赏功之事,事毕出宫,周相担忧淮南难抵强敌,令江淮、荆湖皆危,于宫门外就南迁之事征询诸公意见;诸公皆忧淮南不守危及江浙,唯胡公忧妄议南迁会动摇军心。周相遂使武威郡王借传旨楚山之便,征询靖胜侯的意见,然而靖胜侯言辞慷慨,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周相应是就此作罢,才没有向陛下提及这事。”

    钱尚端正襟危坐道,

    “臣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还想着找个机会跟陛下说一下,却不想近日暗中又有传闻,说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乃是阴私要做大越柱国之臣,又阴私欲尚公主——这些传闻不仅荒诞不经,还意有所指,应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臣原本想暗中查明一切再禀于陛下,绝非有意相瞒!”

    “刘师望,你也知道这些事?”建继帝阴沉着脸,问刘师望道。

    “微臣所知,与钱公大体相仿,也正暗中遣人追查何人散播恶论,暂时还没有发现。”刘师望禀道。

    “你们如何看待南迁之事?”建继帝问道。

    “此国之大政,非微臣所能妄议。”刘师望说道。

    建继帝看向钱尚端,问道:“你以为呢?”

    刘师望未入公卿之列,照规矩是不能妄议国政,但钱尚端作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制诰,却不能避而不答。

    钱尚端稍作沉吟,说道:“淮王府兵马虽众,但斗志不坚,而虏兵在颍州、徐州大造战船、编练水军,以臣之拙见,应当要防不测之患。不过,臣以为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其性情刚烈,有破釜沉舟之志要与胡虏不共戴天,对朝廷也是赤胆忠心,而非荒诞传闻所谓的阴私其欲!”

    “朕昨日接到秘报,才得知襄阳竟然早已为这事议论纷纷,人心不定。你们二人乃朕之耳目,竟然不通禀于朕,朕非常生气。当然,你们有心先暗中调查,也有一番体谅之意,这次便不责怪你们,以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还需及时禀来。”建继帝尽可能和缓语气说道。

    “微臣知错。”钱尚端、刘师望说道。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建继帝挥了挥手,示意钱尚端、刘师望二人退下,又跟乔继恩说道,“你也去歇息吧,缨云在这边陪我说说话。”

    待众人退下,建继帝看着庭院里晨曦越发清亮起来,才有些心疲力竭的说道:“为父在襄阳即位不到一年,却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父皇为何有这样的感慨?”缨云问道。

    “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刚才所言,你觉得如何?”建继帝问道。

    “刘师望是个闷葫芦,都没有说几句话,钱制诰的话还算公允吧?”缨云有些不解的说道。

    “他说这些话,只能叫聪明,但绝不能叫公允,”建继帝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说道,“他明知道是郑家在暗中推波助澜,刚才可有半点提及?”

    “父皇如何知晓这些事?”缨云讶异问道。

    “这是刘师望昨日送来的秘报!”建继帝从案头翻出一封秘信,递给缨云看,“为父开始还不信钱尚端有意相瞒,但没想到我这时候将他召进宫来,他还是不肯如数吐露实情。”

    “父皇特意将刘师望也一并召进宫来,是要他演戏给钱尚端看,以察钱尚靖的神色?”缨云惊讶问道,“父皇要如何处置钱尚端?”

    “能处置什么?真处置了,为父不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手边更没有可用的人手了?”建继帝苦笑道,“钱尚端说到底也只是千方百计的不沾是非,他既不想得罪朝堂诸公,不想明里得罪靖胜侯,更不想在郑家暗中推波助澜这事表什么态而已,他此时到底还没有想着去跟谁结党营私。”

    “郑家为何要暗中推波助澜这事,往靖胜侯身上泼脏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缨云问道。

    “他们在河洛支撑不住了,想撤回来,需要为父带着文武百官南迁,将南阳、襄阳腾给他们!”建继帝说道,“钱尚端知道郑家是什么心思,也猜到为父可能拿郑家没辙,所以装聋作哑……”

    “父皇要怎么处置这事,或可假装不知这事?”缨云问道,

    “为父要是也装聋作哑,襄阳这边好不容易稍稍安稳的局面,就会被这些暗流搅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建继帝拍着额头,说道,“为父过段日子,可能要纳郑氏女为妃,这宫里面很多事情,你也要小心对待……”

    第四十一章 朝宴

    六月炎炎,中原诸路皆入汛季,动骤暴雨倾盆、河水暴涨。

    河淮、河东、河北等地的溪河,在过去两三年的战事里,河堤要么受到人为破坏,要么无人看护、修缮而残缺松动。

    入夏后随着溪河水位不断高涨,诸路溪河频频决口,洪水冲决而出,在低山丘岭及平原之间肆意流淌,许多商埠通衢之地都变成水泽。

    这在相当程度上,也降低敌军往平陆、巩县、凤台、泗州及渭南等地战场调集粮秣人马的速度。

    虽然这几处战场,敌军还未撤围而去,但也暂缓下攻势,将重心放到修缮、巩固营寨等事上。

    这叫双方都获得难得的喘息期。

    建继帝借着难得的机会,于六月下旬,召徐怀、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刘衍、杨麟及淮王赵观诸路兵马主将(帅),入朝商决南迁之事。

    这次也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继统之后,第一次正式召皇太弟、淮王赵观前往襄阳兄弟相聚。

    在诸路将帅抵达襄阳的第一天,建继帝就在宫中举行盛大筵席。

    对淮王的迎接规格也是最高的。

    除了宰相周鹤、武威郡王赵翼率领文武百官出襄阳城到南岸码头迎接外,除了在襄阳城里为淮王赵观建造专门的宫室外,建继帝还特许淮王赵观所有的随行侍卫甲卒,大约有两千人马进驻襄阳城中新修的淮王府。

    其他诸路将帅,包括册封国公的郑怀忠、高峻阳等人,侍卫兵马都要留在北岸的樊城,只允许携带十数、数十人不等的扈从进入襄阳。

    襄阳皇宫仅仅是在原经略安抚司衙的基础上改建,崇文殿乃是原经略安抚司的衙厅正堂,规制比正儿八经的汴梁崇文殿要小得多。

    大殿之中仅容纳得下三十余席,徐怀这些年战绩彪炳,文武分席,他作为武臣,位在胡楷、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文横岳、杨麟等人之后,而在刘衍、张辛、邓珪等人之前。

    而文臣宗室之席,宰相周鹤居首,武威郡王赵翼及诸参政高纯年、顾蕃、吴文澈、许蔚等人次之,之后则是朱沆、钱尚端、晋庄成等人。

    建继帝特意拉着淮王居中并坐大殿之上;缨云公主今日也身穿朝服,正襟危坐于建继帝侧后,只是美丽的脸还难脱稚气。

    其他将吏不管平时身份地位多显赫,这时候都只能在廊下、院中摆席入座。

    传统的朝宴,饮酒吃食以及唱贺都有一定的规仪,朝宴虽然冗长,却很容易熬过去。

    现在一切从简,省去这些繁琐的规仪,但众人在大殿下里照规矩不能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也不能跟左右相熟之人交头接耳,朝宴就显得有些冗长、无聊了。

    徐怀此次来襄阳早已确认有些事非他能改变,楚山也只能基于残酷的现实,退而求其次,去谋求更为现实、务实的生存之道。

    不过,想到郑家撤出河洛,会错过最好的进入相持局势的良机,徐怀心里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从走进大殿坐到案席之后,徐怀对郑怀忠、郑聪父子便没有好脸色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侧着身子,不想去看郑怀忠、郑聪父子二人一眼;赵范这次也随行到襄阳来了,但只有资格在殿外入席。

    各家在襄阳都有耳目,徐怀也无需装小白兔、装作一副不懂这些天郑家在襄阳针对楚山推波助澜的样子。

    殿上其他人也各怀心思。

    朝宴在沉闷中拖延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建继帝下令撤去酒宴;殿外廊下、院中饮宴的将吏,除了赵范、葛伯奕等少数人召进来参与议事,其他人都先行退去。

    在这一刻,殿下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都知道这就要进入正题了,众人都往徐怀、郑怀忠二人看去。

    是否南迁,影响最严重的还是据守河洛防线的将卒士气。

    然而,这事自始至终是郑家抵挡不住有如绞肉磨盘一般的平陆守御战,有心南撤,是郑家在幕后推波助澜,实际上也就没有再避而不谈的必要了。

    缨云公主犹坐于建继帝身后,并没有离开,众人也是见怪不怪。

    汴梁之祸对宗室的打击太过惨烈,皇族宗室子弟几乎被一网打尽。

    如今大越在建继之外,尚存的宗室就只有那么几人。

    缨云虽是女儿身,但建继帝身边再无其他子女,甚至内侍省也就区区百余宫宦侍女,建继帝有时候让年满十八岁的缨云公主学着署理一些简单的政务,谁又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指责建继帝的不是?

    前朝以降的风气还是要比后世开化得多,对女子的束缚还远没有后世那么严重。

    当然,淮王赵观并不会对自家侄女缨云得以参与朝政,就有多深的猜忌。

    他皇太弟这个位子能不能坐稳,说到底还是他与建继帝兄弟间的戒备能否消除。

    倘若不能消除,他在寿春始终不得心安,并不会因为缨云而改变什么;但他能与建继帝消除芥蒂、戒备,兄弟融洽,他的地位还不至于担心会被缨云动摇。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甚至还直接影响到淮王府对南迁的态度。

    淮王府在襄阳的耳目,就早就捕捉到郑家几乎不加掩饰搅动的暗流。

    周鹤等人主张南迁,最为核心的理由就是担心淮王府守淮不力,令江淮皆危,南迁目的地也是初定庐州东南的建邺。

    倘若淮王与建继帝兄弟融洽,淮王府众人自然希望南迁之事能成。

    建继帝南迁之后,除了数万精锐也将从襄阳南移到建邺附近,作为淮南后盾,还能随时增援淮南作战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将加强对江淮等地的统治,更充分的筹措、调集江淮等地的人马、钱粮,以及据长江大规模的编练水军,从根本上使江淮防御体系变得更为严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倘若他们兄弟二人彼此深深戒备,都畏惧祸起萧墙,那建继帝统领文武群臣及数万精锐禁卒南迁,就是对淮南最大的钳制。

    然而摆在淮王府眼前的残酷现实,赤扈人确实在徐州、颍州大造舟船、编训水军,在下一个冬季来临之后,随时都会有数万、乃至十数万虏兵渡过淮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