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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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川吃过午饭便没见过张淮序。等到了未时末,找了个时间问了一句:“张御史?怎么不见人了。” 那人听宋也川做此问,倒也不拿他当外人,缩在一旁同他小?声说:“别提了,是刑部那边过来?提的?人。说他犯了朋比罔上的?罪名,要去审讯呢。” 宋也川听闻此言猛地?站起身往外走,那人追上来?:“宋御史?要去哪?” 此刻乱蓬飞雪宛若芦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就粘在了宋也川的?官服上。 他说:“我要去刑部。” 那人吃了一惊:“御史?大人以为?,程中丞不知道此事吗?这种事,您就算去一百回也没用。”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奉敕审录提人本就是情理之中。”宋也川目光清冷,“你且回去吧,我去去就回。” 他步子走得急,出门?也没有打?伞,头?上的?官帽上很快落了一层雪。 刑部衙门?外本就冷清,宋也川走上前问门?口?的?司门?郎中:“今日提来?的?都察院张御史?,如今在何处?” 司门?郎中扫了一眼宋也川脸上的?刺字,轻慢一笑?:“原来?是宋御史?。今天咱们这没去拿人。” 白雪纷飞,落在檐上,天地?渐渐成?了白茫茫一片。 宋也川转身便走,司门?郎中喊了一句:“宋御史?去哪?” “诏狱。”宋也川低声说。 他的?嗓音很轻,散落在四散的?潇潇风雪之中。 刑部早就不是当年的?刑部了,宋也川猜到了,却依然不愿意去相信。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名叫钱宗。 见宋也川冒雪前来?,似是不觉意外。 “我要见张淮序。”宋也川说。 钱宗站在廊庑下头?掖着手,他说:“他犯了错,里头?正在盘问。若是无罪很快便能开释出去。”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还?没听说过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钱宗冷淡道:“宋御史?还?能算一个。” 宋也川谙熟诏狱里不成?文的?规定,冷静道:“不过是为?钱财,不要为?了金银伤了人命。” 钱宗说:“若是旁人,金银倒是不妨事。但张御史?不是旁人,多少银子都不够。” 宋也川懂了,他们要的?只是张淮序的?命。 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夜里,宋也川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说:“我能去看看他么?” 钱宗招来?一个人问了两?句,指着他说:“你跟他进去,一刻钟。” 诏狱这个地?方,宋也川熟悉得近乎能闭着眼走下去。 潮湿、腥臭、虫鼠横行。 那人把地?上的?那个人翻过身来?,宋也川看清了他的?脸。 他还?穿着官服,此刻已经鲜血淋漓。 张淮序的?眼睛大张着,艰难地?喘息,看到宋也川,他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受了一轮刑,眼里还?迷茫着,他艰难地?对着宋也川伸出手:“也川,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宋也川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你没做错。” 张淮序松了一口?气:“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宋也川说:“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张淮序咧开嘴笑?了一下,宋也川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领路的?人抖了抖手上的?链子,不耐烦地?催促:“到时辰了,走吧。” 出了这间牢房,还?没走到诏狱门?口?,宋也川从怀里掏出了荷包,他垂着眼递给那个人:“先暂时留他一命吧。” 那人收了钱,没说话。 走出了诏狱腥臭阴冷的?牢房,飞絮濛濛,骤然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都越发艰涩起来?。 钱宗对宋也川说:“看过了?既然看过了,就该守好自己的?嘴,往后不要干不该干的?事。” 回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张淮序的?东西,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装旧物的?箱奁,把他的?旧衣和用过的?笔墨纸砚一并?乱哄哄的?丢进去。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现在,雪野茫茫,白日生寒。 宋也川心如静水,只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不要停。 * 下值之后,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封无疆平日里会在武英殿的?右廊房中处理政务。 他见宋也川来?,倒也没什么意外。 宋也川对着封无疆长揖:“多谢封大人。” 封无疆模糊地?一笑?:“这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不用谢我。” 他扬了扬桌上的?信纸:“你先前这般犹豫,怎么为?了一个人便愿意向?我投诚?我记得这个张淮序和你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怎么舍得费这么大的?周章来?帮他?” 宋也川平静道:“难不成?帮与不帮全在私交上?” “难道不是么?”封无疆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的?信翻来?倒去地?看,“就像我帮你,也是有我的?私心一样。” “张淮序为?人清正严明。”宋也川缓缓说,“这样的?人多了,朝堂上才能激浊扬清。” 封无疆嗤笑?了一下:“这些人我哪一个都不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你救他,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但为?了开释他,我同贺虞做了个交易。我许司礼监在茺州、绵州加两?成?稻税。” 宋也川抬起眼睫:“原本的?赋税已经让百姓捉襟见肘,怎能再加两?成??” “和我没有关系。”封无疆寡淡地?勾起唇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好心想要救张淮序,可别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他转过身,看着廊房中挂着的?大梁疆域图:“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总归是有人要牺牲。在我心里,得到你的?支持比这两?个州的?人命更重要。” “人总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尤其坐到我这个位置。宋也川,你也一样。”封无疆嘲弄地?一笑?,“比如你的?良心,比如你的?慈悲。” 风雪未停,出了武英殿,在走到思善门?的?时候,宋也川又?看到了张淮序。 他被几个奴才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难。见到宋也川,张淮序对着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多谢你救我。” 宋也川轻轻摇头?:“这是封大人的?意思。” 张淮序道:“封首辅没有这种好心,只有你会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空中:“这世?道,也就这样了。也川,我定然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 奴才们扶着他的?胳膊,张淮序走得很慢。 看着张淮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踩在雪中一步一个沾血的?脚印,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宋也川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走出了宫门?。 一路步行回了府邸。 这阵子,他每日都会住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回来?给花草浇水。 他走进房门?,坐在自己平日里写字的?桌前。 下雪的?天气,外头?的?雪野照得房间有种晦暗的?明亮。 宋也川沉寂地?听着雪声拍打?窗棂地?声音。 他需要有一个人独自安静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宋也川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故意绕了几步路,装作刚下值回来?的?样子,进了公主府的?正门?。 温昭明正带着侍女们挂灯笼,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踩着凳子听温昭明的?指挥。 冬禧和秋绥围着她,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郎笑?得前仰后合。 “歪了!”温昭明指着其中一个,“再往左!” 廊外种着三五红梅树,灯火如昼,温昭明穿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雪中,美目生波,潋滟明丽。她唇上染着口?脂,比红梅树上的?花骨朵还?要娇艳。 雪花斜飞,温昭明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重重飞雪向?他的?方向?看来?。 云销雨霁,春和景明。 她对着宋也川招手:“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好半天了!今天额外做了好几样菜,你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 灯柱中的?火光透过风雪雾蒙蒙地?亮着。 宋也川迎着风雪走到了温昭明的?身边。 秋绥在旁边笑?着说:“今天宫里赐了杨梅,这是平日里吃不到的?新?鲜玩意。殿下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先生回来?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语盈盈,宛若花团簇簇。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向?屋子里走,桌上架着小?炉,里头?煮了不知是什么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温昭明叫人做了几个菜,色味俱佳,整个屋子里都暖融融的?,像是藏着一整个盎然的?春天。 那日睡前,宋也川比以往还?要沉默些。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好似已经睡熟。温昭明掀起自己被子的?一角,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锦衾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好似一个甜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