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陆睿放下笔,等墨阴干。 眸光静静,投落在纸上。 夏日里自然是开夜宴。 水榭南面的平台上从下午便熏上了驱除蚊虫的香,凉榻几案摆上去三面合围,朝着湖心亭的一面敞开。 夜色里,灯火升起,家中的伎子们便抱着琵琶笙箫在亭中坐下,隔着水,为水榭露台上夜宴的客人们奏乐助兴。 来宾都年纪相仿,年长的也不过才过而立。有陆氏同族的年轻人,有虞家表兄弟,有昔日梧桐院的同窗,有同跟许大家学画的师兄弟,有知交密友,亦有玩乐伙伴。 都是儒雅风流的读人。 菜肴精美,婢子周到,酒水瓜果点心,无一不充足精致。看得出来主持中馈的女子的用心。 生们高谈阔论,有说笑有争辩,夜渐渐深沉,人渐渐醉了。 兴致锶愿咦拧 “今日与陆嘉言一别,下次再见便是明年京师了。” “来来来,酒再满上。” “我等明年,定要金榜题名。” “陆嘉言肯定能题,你题不题不一定。” 大笑声起,笑中有骂。 这样的酒宴,让客人尽兴,便是成功的酒宴。 陆睿满意微笑。 他也有了酒意,斜斜倚在榻上。 生们喝了酒颇放浪,鞋子袜子都脱了,一个个赤着足。 亦有高举酒壶,酒水倾倒而下的,淋湿了衣襟,只哈哈大笑。 陆睿的一个族兄与旁人说笑,转过头来,锾陆睿正和人谈起了女子。 他道:“世间女子来来去去,一开始都如珍珠,有莹莹光芒,十分吸引人。只时间一长,那莹光便自散了。剩下一个空壳子,尽是烟火浊气,令人厌恶。” 旁人啧道:“嘉言兄对女子竟这般苛刻,照你这般说,那尊夫人又如何?可曾有莹莹光芒?可又曾变得尽是烟火浊气?” 这话问得孟浪了。 陆睿怫然不悦:“在这里说些女子,怎说到旁人妻子身上了。妻子可是能拿来随便说的?” 那人也是一时酒意上涌,才失言,忙致歉:“小弟孟浪了,陆兄勿怪。” 男子酒后,最易狂言。陆睿倒也不见怪,与他又喝了两盅,渐渐涌上了酒意。撑着头靠在一边小憩,待闭上眼,锟醇了温蕙。 他的妻子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他们是少年夫妻,当年初见时的美好、甜蜜,其实都还能回想起来。只这两年不知怎地,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总觉得她和从前不同了。 可她又决不是鱼目。 她身上一直有光的。尤其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女子都莹莹有光,幽然静美。 只对着他的时候,那莹光便收敛起来了。 陆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缘故,觉得胸口很闷。呼吸起来,不畅快。 他把手轻轻地按在最闷最难受的地方。 是心口。 第146章 族兄挪过来,笑道:“我听你嫂子说,你收了个丫头?” 世家望族聚族而居,仆人间的亲戚、婚姻关系盘根错节。一房有甚事,很难瞒得住,很快便为别的房头知道了。 旁人收个丫头都是小事一件,陆睿收个丫头,有些新奇。 因他与妻子的恩爱,阖族都知。 以陆睿满腹才学、风流容貌,竟无一个房中人,两夫妻一直住在一处,妻子夜夜不空房。不知道羡煞族中多少媳妇。 故他收了个丫头,便在族中成了新鲜事。 听陆睿的族兄这么说,大家都颇惊异。 因来的都是跟陆睿交好之人,对他多少都知道些。 陆嘉言的妻子是个美人,少年结发,一直恩爱。成亲这些年了,忽然他才收用个丫头。 有人一拍大腿道:“必是绝色!” 陆睿撑着头,扯扯嘴角:“只是个普通的丫头。” 然而众人哪里肯信。且他越是这般说,愈是令众人好奇。 都喝了酒,酒意上来,狂放些,便起哄:“嘉言,美人可唤来一观否?” 陆睿无所谓:“可,只你们别失望。” 对执壶的婢子道:“去,把落落叫来。” 婢子去叫,落落还奇怪:“叫我去干什么?”露台那里不是在夜宴吗? 婢子眼神移开:“公子没说。” 落落便跟着去了。 到了那里,便被许多男人观看。 叫她来,原来……是给男人赏玩。 落落浑身发冷。 她少时也是闺阁千金,不出垂花门。后来落难依附着温蕙生存,依然不出垂花门。 这些年,除了陆睿,她几没有见过什么男人。 便是平舟,大了之后都进不得垂花门了。 如今只有霁雨年纪还小,还能在内院里跑动。 男人们的目光一道道投在她身上,赤裸裸的审视。 果然许多人失望了。 竟真的是个普通的丫头。 宾客中半数都是世家公子,房中自然有美貌丫头,什么样的没见过。 这个丫头其实也不算丑,清清秀秀勉强算个小美人。 只大家的期望太高了——陆嘉言是什么样的隽秀容貌,风流才情?芝兰玉树般的人。他难得收个丫头入房,大家的期望自然是高高的。 一见之下,当然便失望了。 落落听着男人们纷纷表达失望之情,袖中的指尖都发抖。 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 男人们失望了之后,又不信陆睿这般挑剔的眼光竟屈就于一个普通的丫头,纷纷开始想发掘落落身上隐藏的优点。 见她灯火中落泪的模样,有人扇子啪地合拢,击在掌中:“果然,我就说必是什么地方打动了陆师兄,瞧,这一份幽怨,足以入画。” 这是和陆睿同在许大家门下学画的师弟,他素来仰慕陆睿的才情,爱慕他的容貌,看出来陆睿对落落并不在意,便起了念,想和陆睿做个同靴兄弟。 转头含笑道:“师兄,此婢十分有意境的,我若得她,必作画十幅,以馈佳人。” 陆睿酒意上来,从落落来,他便一直歪在榻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闻言,缓缓睁开眼。 落落在泪眼模糊中,听到陆睿淡淡道:“那便送给你吧。” 天上的星子十分璀璨。 亭中的伎子指尖轮弦。 水榭露台灯火富贵,公子们风流多情。 自古多情也无情。才子们的“风流”二字里,淌的都是女子的眼泪。 落落只觉得灯火、人影、乐声都虚幻缥缈。 她望向梦想中的那个归宿,众人之中,他永远耀眼夺目。 高高地举起酒壶,酒水倾泄而下,灌入口中。淋漓到颈间,打湿衣衫,醉眼半睁,蛊惑人间。 那颈子那喉结那锁骨她都触过吻过,带着虔诚。 他也曾热烫地抵到她身体的最深处。 她不敢奢求得到他付与妻子的温柔,她只求一点怜惜,一个归处。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木然转头看去,陌生的小厮低声道:“姐姐已经归了我们公子,跟我走吧。” 霁雨道:“哥哥稍待,我们公子吩咐我取她的身契与你。” 她的身契怎在这里?不是该在少夫人的手里吗? 她是少夫人的陪嫁啊,怎可随意送人。 落落张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话语都无力。 小厮和霁雨都看出来,他们对视了一眼。 再耗下去,怕她扰了夜宴,败了公子们的雅兴。二人心有默契,反正是个婢子,一人拖了她一只手臂,用力。 落落身不由己,踉跄着被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