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井中水激扇车,声如泉鸣,水雾飞溅,宛如珠帘,又有高台,丝竹管弦之声皆出自其中。 天井四周已经坐了许多男子,全都是非富即贵,披金戴银,凭栏的妓子们身着轻纱,争相媚笑,茉莉盈头,眼波流转。 程廷寻了一副空的桌椅,生拉硬拽将邬瑾拽了过去,走不过两三步,就有人打招呼,一路“程三爷”、“程兄”、“贤侄”、“小弟”的叫声不断,程廷天南地北的应了,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坐下之后,就打算吃穷程知府,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刚坐下,就又有人前来举杯,一面敬酒,一面打量邬瑾,不知这位寒酸学子是何人。 这些目光远比起十石街的街坊四邻要锐利,仿佛是要看到邬瑾骨血里去,看他是谁家子,和哪一家沾亲带故,在宽州是什么样的来头。 邬瑾如坐针毡。 这目光尚可忍受,气味却令他头晕胸闷,廊下浮动的,有蜡烛油火气,有酒香气,有女子脂粉香气,有冷风凉水之气,混杂在一起,仿佛整个酒楼都被包裹在赤裸的躯体中,黏腻而且湿滑。 他想要出去吹一吹外面的热风,喝一口热茶,一看程廷,程廷却已经把爱情的苦酒喝了半壶。 程廷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对此处震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一指比地面高处半壁的台子:“看那上面,嗝——” 这回他打的是酒嗝。 酒气喷在邬瑾脸上,邬瑾忍无可忍,一巴掌将程廷的脸推开,看向高台,上面吹打之声不停,却忽然多了一队女子,衣不蔽体,在乐声下翩翩的起了舞。 邬瑾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移开目光,却忽然听到四周人群一阵潮水般的呐喊呼唤,再扭头一看台上,那些女子已经将外衫脱去。 锣鼓声越来越急,琴声也越来越高亢,白花花的舞女在台上乱飞,四下围观的人群陷入异样的狂欢,将手上扳指、身上玉佩、头上鲜花奋力扔上台去,叫喊声仿佛是大浪,一波接一波打向邬瑾。 在这个地方,他们挣脱束缚他们的一切,露出最不堪的模样。 鲜花乱坠,打在邬瑾头上,邬瑾的心也随着锣鼓“咚咚”作响,他使劲去揉额头,去看程廷,程廷只是一味的喝酒,喝两口,抹一把眼泪,再喝两口,擤一把鼻涕。 “……哪有他这么当爹的,惠然姐姐……我没脸再见她了……嫁的那么远,有什么好的,吃也吃不惯,以后受了委屈,谁给她撑腰……” 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乌泱泱的人群里,邬瑾被吵的头疼不已,忍不住去揉捏山根,隐约听到有人说了“莫节度使”四个字。 他下意识抬头,却真的见到了莫家兄妹——一群人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他们二人进来。 莫千澜永远比别人要多穿一件,皂色团领长衫外,还罩着一件鹤氅,莫聆风则是怕热,只穿件银红色的宽袖长衣,扎着两个角髻,额角散落着一些细软的短绒,面孔有一些潮湿,脖颈上的金项圈压住衣襟,将下巴也映出一片朦胧金光。 方才躁动的人群越发涌动,争相上前,莫聆风四处扫视的目光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邬瑾没有上前,也没有呼喊,继续坐在原地难受。 而莫聆风随着莫千澜在二楼入座,燕馆中的伙计和妓子流水一般上前,给他们撩起纱帘,铺放果品,斟上美酒。 莫千澜伸手摘下一颗葡萄,剥皮送进莫聆风嘴里。 今日端午,莫聆风看了赛龙舟,此时还特别高兴,两眼发亮,吃完葡萄,又喝一杯花蜜凉水,忽然对莫千澜道:“哥哥,太吵了。” 莫千澜就笑着问:“你想听什么?” 莫聆风自己扒葡萄皮:“奚琴。” “运生,”莫千澜扭头看王知州,“这里你是常客,谁的奚琴弹的好?” “梅丑儿,”王知州扭头唤来老鸨,“把下面这些妖孽撤了,让丑儿上去弹琴,叫她别拿乔,莫姑娘要听,就弹《风雪寒》。” 老鸨连声答应,一路小跑着去请她的花魁娘子。 第52章 醉 高台上的舞女撤了下去,管弦乐声也忽然停下,燕馆短暂的重返了人间,没了乐声掩盖,人的声音便格外喧闹刺耳。 那种剥离了世俗道德的欢声笑语,道义荡然无存,每一个字都沾满名利,声震屋瓦,灌入邬瑾耳中,使他越发的难熬。 就在他烦闷不已时,忽然从二楼上传来一声乐声,不是琴,不是琵琶,而是一种低沉,带着悲切的声音,从弓和弦上颤动着发了出来,响彻四周。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从高谈阔论变成窃窃私语,先是揣测,后又是兴奋,屏息静气,看向楼上。 程廷响亮而且突兀地擤鼻涕,自顾自又喝了一杯。 奚琴冷清凄怆之声再度响起,盖过了水车转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也盖住了流水“哗啦”之声,仿佛有大雪纷扬而至,水车激荡而出的凉气,也忽然使人生出了鸡皮疙瘩。 风雪倔强倨傲,寒凉彻骨,天高地阔,野马踱步,悉数落在了悲鸣的琴声之中,越过寸寸光阴,归来在这座繁华的燕馆里。 邬瑾心头烦闷,也让这奚琴之声涤荡去大半。 一曲过后,余音绕梁,听者沉默,半晌之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好,随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叫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