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 第83节
他喝一口水,道:“我母亲去世前,就已经时常担忧先帝不知何时会要了我的性命,郁郁寡欢。为此,她将我父皇留在她那里的一根马鞭交给了杜先生,求他务必将我好好教导,若我不听教诲或做出任何危及自身之事,都可用此鞭惩罚,让我牢记。杜先生一向爱护我,没有责罚过我,更没有用过这鞭子。”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我,声音平静而沉厚:“除了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看着他,只觉手心起了一层汗腻。 “你没跟我说过他也知道这事。”我问,“是在我父亲查到之前,还是之后?” “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他说,“你可还记得,我有一次不告而别,消失了三日。回来之后,我告诉你,杜先生病了,我去扶风探望他。” 我自是记得,微微颔首。 “他托病将我唤去,就是为了此事。”他缓缓道,“那时,他已经觉察到了朝中风向不对,故而告病回了老家。不过也是那时候,察觉了你和我的事。杜先生在我的王府之中安排了不少属官,我每日起居行止,他们都看在眼里。杜先生赋闲时查看了我的起居录,发觉端倪,便让人尾随,终是查到了你我之事。” 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杜行楷恰好被先帝提拔入朝,不能继续教导他。 所以,他入了宫学。 “后来呢?”我问。 “杜先生让我与你断了,我答应下来,但我并未遵守。”他说,“那时,我想着只要时机到了,我们成婚,杜先生还是会接受。可后面的事态,并不如意。一天夜里,杜先生突然来到王府里。他问我,是不是还不曾与你断了。我不曾料到,他对你父亲深恶痛绝,无论我如何解释,也要我即刻与你断了。也是那一次,他将我母亲的鞭子取来,狠狠抽了我。” 我看着他,怔怔的。 “我更不曾想到。第二日,杜先生就下了狱。自那之后,我便与他天人永隔。” 第一百二十章 长疤(下) 眼眶涩涩的,我没有说话。 当年的事,我每次探究,都会发现一些更难受的真相。 哪怕后来的结果,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我并不想沉溺于那脆弱的伤感之中。 指甲掐了掐手心,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 “杜先生并不觉得你与我成婚对你有好处,是么?”我问。 他没有否认。 “在他看来,上官家是先帝死忠,亦是我的死敌。你父亲不但不会允许你我的婚事,还会为了再度夺回先帝的恩宠,而加倍迫害于我。”他说着,露出一丝苦笑,“后来之事,证明杜先生确有先见之明。在拆散你我上面,他与杜先生乃志同道合。只是杜先生没想到,你父亲并不曾迫害我,只是先一步找到我,让我离开你。条件是他能给杜先生一个痛快。” ——父亲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来,子烨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无论成败,伴随他的必也是腥风血雨。父亲只愿你这辈子平安顺遂,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夫婿,遭遇性命之忧。阿黛,我和父亲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烨离开京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你也不会放下执念。能让你死心的唯一办法,便是子烨亲自出手,将你二人之事了结…… 兄长对我说过的话,浮起在心头。更多免费小说关注公众号:阿;乐·资·源·库 如果说当初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那么现在,便只剩下了怅然的迷茫。 往事,给我们各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只不过,他的在背上,我的在心上。 谁也没有说话。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也看着我。 窗开着,天光漏进来,映着他的眼睛,幽黑的瞳仁上似覆着一层光膜。 “你……”我张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伤疤还疼么?” “早不疼了。”他说。 我颔首,道:“你坐过来。” 他愣了一下:“为何?”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他没多言,起身,坐到了我的面前。 “背过身去。”我说。 他露出讶色:“为何?” 我瞪起眼。 他随即背了过去。 我低声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多想。” 他“嗯”一声。 我靠上前去,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而后,眼泪水如涌泉一般淌了出来。 那脊背很是宽阔坚实,透着温热。 味道干净而熟悉,一如从前。 我越哭越厉害,手紧紧地攥着他背上的布料,气息压得心肝抽疼。 这一回,我哭了许久。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哪一桩而哭。只觉得心头积压了太多的东西,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将它们都倒出来。 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由着我摆布。 等我渐渐平息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那身崭新的衣裳上面已经狼藉一片。 我松开手,他转回头来。 “我……”我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抽着气,说,“我说了……我不是为了你……”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知道。” 说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他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条洗过的巾子。 他仍不说话,只递给我。 我看他一眼,接过来。 这巾子大约是泡过了井水,凉凉的。 他再度在我面前坐下。 “还哭么?”他问。 “哭……”我说。 他不多言,继续背过身去。 ——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病舍里,而是特地去向李郎中重新讨了那几块木板来,铺在地上。 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油灯烧干了油,灯光熄灭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睡着。 他也没有。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身下的木板因为他翻身而轻响。 “你睡了么?”我忽然听他问道。 我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 “没有。”我说。 “平日里,你也会像昨日那般做噩梦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昨日在他旁边睡过去的事。 “那不是噩梦。”我望着黑暗中的窗户,那里微微透着光,“我只是梦见了我乳母。” 他沉默片刻,道:“你乳母去世了,是么?” “在我家出事的前一年就走了,我父亲出钱,派人厚葬了她。”我停了停,道,“可我总是忘了这个,仍然时常梦到她。” 他“嗯”一声,再度沉默。 我将目光朝地上扫了扫,试图在黑暗中分辨他的轮廓。 “你梦见过你母亲么?”我问。 “偶尔会。”他说,“不过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模样。” 那你会梦见谁?我想问。不过这也不用问,他最亲近的人是杜行楷,就像我最亲近的人是乳母一样。 “你……”我犹豫片刻,道,“你何时将我的庶母和弟妹接到洛阳去了?” “你家出事后不久,我就找到了他们。”他说,“他们与你兄妹二人不一样。你去了女牢,你兄长流放,要救要赎皆难以下手。你的庶母和弟妹落罪之后,就被卖了。我让人将他们买走,为了不让人发觉,又几经倒手,安顿去了洛阳。” 怪不得,连秦叔也查不到蛛丝马迹。 我张张口,正要说话,只听他继续道:“之所以不曾告诉你,是因为那时我也被许多人盯着。诸皇子不但互相攻讦,亦防备所有宗室,尤其亲王。京中也形势紧张,为免节外生枝,此事便一直保密。”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先帝被俘之后,朝廷很快陷入了诸皇子及大臣们的权力争斗,连后宫之中也是风声鹤唳。我身为罪人,在玉清观之中更是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呢?”我追问,“你后来掌握了天下,为何不告诉我?” 相似的问题,我在得知他保下了兄长之后,也曾问过。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那时,他这么回答。 “你若全告诉了我,那么我至少不会一直拿你当敌人。”我忍不住道。 “因为你还不曾脱罪,在这之前,你我当敌人才是上策。”他的声音平静,“阿黛,我并非像你想的那般手握一切,无懈可击。就算是当下,我若有所差池,仍会万劫不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树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