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94节
三人都一阵恍惚:当真是如此大捷? 谁人立此不世功勋?是王守仁,还是杨一清,又或者李全礼? 直到有资格看到详细军情的人看到了具体经过,他们才一个个都沉默了下来。 “……好个俺答。”顾仕隆叹了一口气。 费宏忧心忡忡地看着顾仕隆:“靖国公,依你之见,边镇可得数年安宁否?” 顾仕隆摇着头:“我不知道。这一战后,北元自是必定乱起来。然则这种乱,是要在诸部之间乱,还是要乱我大明,这可说不准。不论如何,他们要重新稳下来,则必定要在大明身上谋一场大胜。” 孙交凝重地说道:“俺答已经一战立稳根基。眼下情势,我倒以为北元不会有大乱,俺答则必将连年寇边,以图威望日隆,渐夺汗位。” “主幼臣壮……”费宏头大地说道,“本是挫小王子锐气,让其记恨俺答之局……” “不可这样说!”孙交倚老倚尊瞪了费宏一眼,“此等大捷,可遇不可求!边镇本就虏患不绝,如今陛下御驾亲征一战大胜,边镇要革弊练兵,又有谁人再敢养寇自重?边打,边改!” 费宏不说话了,只是最后看了一遍战报:“可惜了……” 严嵩知道他可惜的是什么,但严嵩现在心里只有四个字:献捷太庙! 第343章 得失,代价 阵斩北元大汗,费宏却说可惜,自然是因为此战最后仍有个出人意料之外的收尾。 此刻在刚刚清理了一遍、仍旧像废墟一般的赤城堡里,杨一清与王宪齐声劝告:“陛下,还是速回宣府吧,提防俺答去而复返。” 朱厚熜点了点头,而后长叹一声:“这个俺答,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 他低头,看着面前已经被收殓尸身的李瑾、何全安及战死将领,握紧了拳头。 一个大同副总兵,这些年从边将队伍中真正凭敢战进入朱厚熜视野的勇将。 一个锦衣卫当中智勇双全、同样前途无量的人物。 最早赶到镇安堡的将卒,连同镇安堡守军在内,几乎死伤殆尽。 随后赶到的朱麒,现在也身受重伤。 宣府总兵傅铎,既受外伤,又被山火毒烟侵了内腑,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这一切,先是因为严春生一箭射中博迪的眼睛、箭矢入脑后鞑子的疯狂突围,但当时朱麒与李全礼先后赶到,场面仍是尽歼之势。 因为随后,是能有更多明军陆续赶到的。 这一场突围战,从博迪放弃赤城堡开始,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但是俺答又在第二天黄昏时出现在了这里。他撤走之后花了数日时间绕了个大圈,从坝上绕到镇安堡以东前来援救他忠心臣服的尊贵大汗——带了一万骑呢。 于是镇安堡还是被攻破了,朱麒只能从镇安堡退到南面山头固守、尽量毙敌。 此战,大明在这里丢下了近六千兵卒——战死的,赶路过程中吸入毒烟的、掉队遇到因山火而狂躁的野兽或坠死的、焦渴累死的。 博迪带领的虏骑,在堡内堡外被歼灭了五千余——有一千多是因为博迪死后根本不愿走,留在这里疯狂换命的。要不然,终究还是只能有个二换一甚至三换一的战损比,纵然部分明军有边墙寨堡倚重。 被困的、古北口那边来增援的,察哈尔万户最终还是剩余了过万精骑,被俺答“救”了。 是的,若俺答没来,只怕随后还将有一场“大汗遗体夺回战”。 博迪是死在亲兵护卫中的,按理说,他死了,尸身大纛什么的却落不到大明手上。 可惜碰到了拿命去夺的李瑾。博迪死时,他带着身边已经只剩下百余人的队伍疯狂冲杀过去,夺到了博迪的尸身和那大纛。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箭,没一处好肉,但他还是一路杀穿了虏骑,把博迪尸身和大纛交到了李全礼队伍中才咽气。 俺答来了,察哈尔部的人心有顾忌,冷静了一些。 皇帝的战功百年难得一见,此刻不仅活下来的文官武将、兵卒都欣喜若狂,朱厚熜自己则情绪复杂。 纵有改进了一点点的火器,仍不足以抹平此刻双方的战力差距。 一方是北元大汗最精锐亲军的一力突围,一方是从各个方向要疲惫急行军赶上马速来围追堵截的明军。 战场,还是在两侧山火缭绕的山谷之中。 博迪选了个最后的逃亡窗口期,尽管也已经晚了一些。 而俺答则像个老练的猎人,既无损于他忠于汗庭的声名,更成了那些一心回家的察哈尔部骑兵心目中的救星。 大明天子得到了一场难得的大捷,俺答得到了一个充满想象空间的草原,朵颜三卫得到了大明即将与之开市贸易的承诺,受伤的只有衮必里克与博迪——不,博迪死了。 “陛下,严春生到了。” 帐外传来陆炳的声音,朱厚熜收拾了心情:“宣!” 严春生进来了,模样狼狈。 他的头发在逃跑时被烧掉了大半。一箭立功,他们转身就跑,并且被迫钻入了已经燃起大火的另一个山头躲避追击虏骑。 “臣锦衣卫指挥佥事严春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厚熜看着他的样子,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听说,你只射了一箭,转身就跑了?” “谢陛下……臣箭一出手,便知得手了。既已得手,自是不可身陷敌军……” 把逃跑说得清新脱俗,严春生心里有些忐忑。 既已得手,当然是小命要紧。泼天富贵,有命拿没命享吗? “说得对!深合特战要旨!”朱厚熜现在的心情虽然很复杂,但还是笑着勉励,“叙功待回京后再说,今日便先赐名其山为神箭山,其沟为落汗沟!” “臣谢陛下隆恩!”他射出那一箭的小山包从此有了名字,他严春生的名字自然也将传颂百世。 至于功劳,那是要慢慢议的。 作为最先赶到镇安堡的一员,朱厚熜向他问起了很多细节。 落汗沟之战因为两边都放的山火,突破身体极限一般在那里陆续鏖战了一天一夜的双方将卒,活下来的,也无不汗出如雨。 这里殒命了一个蒙古大汗,更是一场血与汗的战斗。 朱厚熜召见了建立不世奇功的严春生,另一个立下不世奇功的李瑾却已身死。 “大同左副总兵李瑾勇战无双,追赠赤城侯。何全安指挥有方,稳守镇安堡至俺答来袭仍坚持了近四个小时,追赠怀安侯。李瑾、何全安之子年幼,先入锦衣卫武学,待长成后直接袭封伯爵。其余战死将官,一概追赠县爵,有子长成者,便令先袭封乡爵,叙功后授职。” “臣领旨。” 杨一清也轻声叹了口气,一场大战,宣府总兵如今可能仍旧会伤重不治,大同副总兵都战死殉国,这场仗打得不可谓不惨烈。 但他们换来的战果,配得上这追赠的爵位。 严春生则低着头眼睛一亮:李瑾被追赠的可是侯爵,自己还活着,虽然可能会矮一级,但至少也会是伯爵吧? 活着的人,功劳将再议。战死的人,要先行给予荣耀。 朱厚熜启程回去宣府:“传旨武定侯,守好大同。传旨何勳,暂署宣府镇总兵,重整宣府防务。传旨王守仁、王宪、唐顺之,到宣府见驾!” 谋划一年,激战两月余,这场大战终于告一段落。 但这场大战有脱离谋划的过程与结果,大明边镇也面临新的形势。 …… 草原上,在察哈尔万户驻牧地的外围,俺答目送察哈尔部的骑兵缓缓北去。 他的目光深邃,昂然坐在马背上。 接下来,是草原上的风云激荡。 没有其他的可能,在路上,俺答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他必将效忠博迪的长子打来孙,尊其为汗。 他是直接从宣府西北面撤走的吗?不,是衮必里克在大同西路战败,大同明军随时增援宣府。这一仗,已经无法按原计划进行下去,而已经深入燕山西麓的大汗很危险。 至于从宣府腹地一路打穿过去?那是两部大军都可能被围。俺答从坝上绕过去营救,又有什么错? 他在路上的信息,一直在派遣哨骑试图前往赤城送信。但大家都看到了,明军早已设了包围网。 他损失了数百传信的精锐呢。 话是由他说的。虞台岭一战,他麾下的勇猛已经不需要被怀疑,他土默特部战死在那里的儿郎都是真实的,他逼得大明收缩龙门川两侧大军回援宣府、把宣府大军都牵制在宣府上西路也是真实的。 如今,博迪错失突围良机,能怪俺答吗? 不,不仅不能怪,汗庭那边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土默特部愿意臣服,愿意继续作为汗庭的先锋征讨不臣部族,那难道不安抚,反而翻脸? 这一战,俺答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惜一切以最快速度攻破虞台岭。 但他收获的太多。 现在,他无比期待他那个损失很大的哥哥也来寻求他的支持,尝试效仿他们的父亲,在当年达延汗死后也去抢一抢侄子博迪的汗位。 毕竟,他亲爱的哥哥可是右翼三万户的统领,是济农之尊呢。 左翼中的兀良哈,之前就与喀尔喀起了争端,受到过博迪与右翼的征讨。这次不知道是怎么被博迪说动的,但在蓟州北面,他们还不是百般推阻,一直没有给蓟州真正的压力? 还有右翼中的永谢布,这次不肯出兵,只在坝上这一带提供了粮草,现在又将如何摇摆? 打来孙与衮必里克,将分别许诺他俺答什么呢? “回丰州滩!” 年轻的俺答志得意满。 在丰州滩,年幼的马芳仿佛已经被驯化了,现在他成了小帮手,帮助他的“主人”驯化那些这一次大战被掳掠过来的边民。 在这里,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过程与结果,他们只看得到土默特部的高兴。 马芳告诉自己,只能忍,只能看着,这些被掳来的汉民里有哪些是跟他一样矢志要复仇的人。 边镇的将卒都是废物,这才让他们被掳到这里来。 要想不成为废物,只有摸清鞑子的习性,学习他们的弓马本领。将来,再打败他们! 井坪城中,俞大猷的伤势在日渐恢复。 杨博一直留在这边,一方面与俞大猷谈古论今切磋请教,一方面也帮助照料他的伤势。 俞大猷已经奉旨升任西路分守参将,但他还暂时不能多动,诸事都是赵本学在代他安排。 好在套虏逃就逃了,没再继续回来。西路如今的工作,只是重修边墙寨堡、加强戒备。 “也不知宣府那边意欲合围北元之主,战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