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平阳城祸不单行 卫成公祭瘟事天
面相觑。 “唉,”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们??就算是逃难吧!” 孙宾摇头:“此时逃难,众乡亲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祸殃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孙将军,您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必须守在死地吗?凭什么是我们?” “这??”孙宾答不上来了,“我也说不清,可??我还是恳请各位暂先回家,备足粮食、水,不要串门,不要乱走,斩断病魔的腿,让病魔??自生自灭!” 见孙宾执意不肯,长老看向众人,仰天长叹。 就在此时,一车驶至,平阳御史下车,向孙宾拱手道:“报,君上旨到,请郡守速回府中接旨!” “父老乡亲,”孙宾朝众人拱手,“在下再次恳请诸位,暂回家去,莫要乱跑!” “孙将军,我们听您的!”长老拱手回礼,转对众人,“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内心悲怆,带着哭音说道:“你们回吧,我一个人去!我的阿大,我的娘,还有我哥嫂一家,全都死在平阳,这下该我了,我??我不想死在家乡,我不想祸害亲人,我要死在魏地,我要让魏人血债血偿!”说着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里,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过孙宾,走向关卡,袒出胸脯,拍打它:“射吧,射吧,你们就朝这儿射吧!” 几个年轻人跟上他,无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过来。 关卒惊呆了,拿弓箭的手开始颤抖。 “唉,”孙宾长叹一声,向关卒摆手,“让他们??过吧!” 关卒远远避开,让出大道。逃难车辆启动,所有的人,包括长老,浩浩荡荡地走过关卡,奔向魏境。 孙宾呆立原地,良久,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孙宾匆匆回到郡守府时,传旨宫人与传令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传旨宫人掏出诏书,朗声宣道:“平阳郡守孙宾听旨!” 孙宾跪叩:“臣孙宾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孙宾领旨!” 传令巫人跟着布令:“传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罚,凡平阳生民,皆为瘟神属民,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屋舍,火祭瘟神!违令者,杀无赦!” 府中之人尽皆震惊。 见孙宾发呆,传令巫人道:“孙郡守?” 孙宾缓过神来,拱手道:“臣有辩!” “你有何辩?” “魏人伐我,平阳守卒尽皆死于国难。君上降恩,赐其遗属以平阳屋舍田产。这些臣民皆是烈士遗属,来自卫国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难,若是这般听任瘟神行罚,臣??不忍直视!” 传令巫人冷冷应道:“郡守有疑,可赴太庙向大巫祝论辩!” “恕臣不接此令!” 传旨宫人颇是震惊:“孙宾,你敢违旨?” “臣不敢,只是,据大巫祝令,臣,还有他们,”孙宾指府中众人,“都是平阳生民,也都是瘟神属民,皆在不可救赎之列,此府门户亦当被封。若连府门都出不去,叫孙宾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传旨宫人显然没想到孙宾会有此说,看向巫人。 “这??”巫人张口结舌,眼珠子连转几转,“孙郡守,小巫这就回去,向大巫祝禀报实情!”转对宫人:“走!”带头大步走出去。 孙宾略略一顿,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问道:“郡守,怎么办?” “暂缓布令,宾这就回宫,面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庙,就向大巫祝禀报孙宾不肯听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动,声音却出来了。 太庙令急问:“他为何不听令?” “他说他无法听令!”传令巫人应道,“他说,他与平阳府中所有吏员皆是平阳生民,依令皆为瘟神属民,门户当封。门户被封,他连门也无法出,怎么施令?” “这??”太庙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个刺头!”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肉微动,“平阳郡守并所有吏员、差役、军卒,皆为朝廷命臣,不为瘟神属民!” “得令!”传令巫人拱手,转身走出。 一阵脚步声急,守值巫人趋进,禀道:“西门尉急报,平阳郡守孙宾请开西门,特此请求!” 太庙令两眼一瞪:“不开!这个刺头从疫区来,万一??” 守值巫人低声道:“听门尉说,他有急务求见君上!” “见君?”太庙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带给君上吗?” “开门!”大巫祝断然下令,“让他到太庙来!” 太庙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阴阴一笑:“既然是刺头,他就不适宜待在平阳。”起身:“小仙这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队接一队地走过大街,打更的人敲锣喊叫:“传大巫祝令,举国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随意走动,违令者斩!” 夏风习习,月明星稀。太庙的大门外面,奉命前来的孙宾久久跪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 天大亮时,庙门“吱呀”洞开,内宰走到台阶上,朗声唱道:“孙宾听旨!” 孙宾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谕,孙宾妄解大巫祝令,擅离职守,私至帝丘,有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当治重罪,姑念孙氏一门为国尽忠,寡人免你重罪,削平阳郡守职位,闭门思过,不可妄动!” 孙宾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孙将军呀,”内宰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甭再说了,快点儿回家吧。”转身进门,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孙宾心灰意冷,一步一步地挪回相国府门。 老家宰闻报迎出,兴奋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孙宾勉强给他个笑:“回来了。爷爷呢?” “在宗祠里,”老家宰悄声说道,“在那里闷坐一天一夜了,茶饭不思啊!” 孙宾吃一大惊,疾步走向宗祠。 宗祠门大开着。 孙宾站在门口,看向祠里。正堂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父母孙操夫妇、叔父孙安夫妇的牌位排在最后边。孙安夫妇牌位的前边立着两个小牌位,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画像前是香案,案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烛。 孙机跪在孙武子的画像前面,犹如一尊雕塑。 孙宾站在门口,凝视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沉声道:“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跪在爷爷身边:“爷爷??” “说说疫情!” “最早是在石碾村,一个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的身边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听人说,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参与葬礼的村人与亲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心里一揪:“两个孩子呢?” “在家里呢,我去看过,是对龙凤胎,可乖巧了!” 孙机打了个惊怔:“你??去了瘟区?” “是哩,”孙宾点头,“身为平阳郡守,宾儿不能不去!” 孙机关切道:“没有事吧?” “没有事儿。宾儿是前日去的,可爷爷您看,”孙宾活动一下手脚,“宾儿哪儿都是好好的!” “呵呵呵,”孙机松了一口气,“观你气色,倒是不错。看来这病不是见人就咬,而是选人来咬。对了,两个孩子怎样?” “也没事儿,就是没人照料。宾儿本想带走他们,可又怕??”孙宾欲言又止。 孙机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郑重点头:“是哩,谨慎为上。平阳城里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来之前已死了一个,这辰光不晓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门,由府中统一供应水米。” 见孙儿年纪虽小处事却是井井有条,孙机颇为感慨,赞道:“做得好!” “爷爷,”孙宾不无疑虑道,“此番瘟祸,我们真的??熬不过了吗?” “能否熬过,要看天意!” “天意?”孙宾眼中一亮,“爷爷是说,我们仍然有救?” “是哩,”孙机点头,“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来不会给人绝路!” “路在何处?” “还记得墨者吗?” “墨者?” “墨者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爷爷,”孙宾急道,“宾儿这就去寻墨者!” “墨者四海为家,你哪儿寻去?” “宾儿晓得,”孙宾应道,“前番墨者帮我们守城,宾儿结识一个叫告子的,听他说,墨者住在楚地尧山,一过鲁关就到了!” “可??”孙机眉头紧皱,“你若走了,平阳怎么办?” “宾儿已经不是平阳郡守了!” 孙机愕然:“哦?” “方才宾儿前往太庙面君,内宰亲传君上旨意,免去宾儿职位,要宾儿闭门思过!” 孙机长叹一声:“唉!” 孙宾站起:“爷爷保重,宾儿这就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宾儿,爷爷在平阳迎接你!” 孙宾怔了:“爷爷,您??要去平阳?” “君上免了你的职位,并未免去爷爷的。你这走了,平阳百姓谁去关照?他们都是烈士的家属,他们已为卫室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让他们无依无靠啊!”孙机泪水溢出,“唉,大巫祝这般治瘟,你也看到了。帝丘如此,疫区更将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白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就有安慰,多少能起一线生念!” 孙宾跪地:“爷爷,宾儿??恳求您,不要去了,一切交给宾儿!” “孩子,”孙机慈爱地抚摸孙儿的头,“快寻墨者去吧,这才是大事,疫民的生机或就系在他们身上。爷爷的这把老骨头,硬着呢,它硌瘟神的牙!” 孙宾连拜数拜:“爷爷??您保重!”说罢起身,大踏步走去。 祠内再入静寂。 后院响起孙宾的车马声。 在孙宾夜半出城寻求墨者的次日凌晨,老相国孙机坐着由老家宰驾驭的辎车,叫开西城门,扬长而去。 消息立马传至太庙,太庙令没有直接禀报卫成公,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太师府。 老太师腰疼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医师针石按摩约大半个时辰。太庙令赶到时,老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禀报太师,”太庙令哈腰站在榻前,小声禀报,“孙宾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孙机是今日凌晨日头初升时出城的。” 许是按到病灶了,太师疼得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一声。医师看得真切,两手紧按灶区,逐渐加力。太师咬紧牙关,隐忍不响。按有一阵,见太师神情放松,医师再度揉捏起来。 太师的目光移向太庙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这祖孙二人必是投疫区去了!” 太师吸口长气,轻轻叹出。 太庙令压低声音:“此时去疫区,无疑是找死!” 太师伸手给医师,在医师协助下翻身坐起,重重一叹:“唉!”对医师摆手:“先生,您先在外面歇会儿,我们议个事儿!” 医师揖过,缓步退出,顺手掩上房门。 太庙令压低声:“若是他们真的让瘟神收去,倒是省心!” 太师捋下长须:“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瘟神何时离开卫境,上仙有说否?” “有。上仙昨晚神游天宫,面奏天帝。天帝谕旨,卫人当有百日瘟灾!” “百日?”太师震惊,“这般行罚,卫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岂不更糟?” “听上仙说,瘟神行罚,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说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窜,瘟神就会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蛊惑,死他几个人,也是应得!” “好吧,就依上仙!”太师长叹一声,盯住太庙令,“孙机出城,奏报君上了吗?” “尚未奏报!” 太师顾不上按摩,当即与太庙令赶赴太庙偏殿,觐见卫成公。 “公叔?”正在念咒的卫成公看到太师,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师拱手:“臣有急事奏报君上!” “哦?” “孙相国出城了!” “孙爱卿?”卫成公震惊,急问,“他出城做什么?” “臣也不知。” “那??他去哪儿了?” “想是赶赴平阳去了!” “天哪,真真一个老糊涂哩!”卫成公急切吩咐内宰,“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务!” 内宰转身就走。 “慢!”太师摆手止住,转对成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寻访了。” 卫成公略略一顿,嘘出一口气:“好吧,俟有佳音,速禀寡人!” 太师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孙宾的郡守职,下令将疫区内所有百姓尽皆封门,无论是否生病,尽皆交给瘟神处置。 作为祸首的石碾村更是首当其冲。在孙宾被免职的次日,就有一队兵卒开进村落,个个如临大敌,神色凝峻。兵卒冲向各家各户,不由分说,用长枪将所有人赶回屋子,再用木条、铁钉将门窗钉死。 两个兵卒走进二槐家,一个扶住封门的木条,另一个“叮叮咣咣”地拿锤子敲钉。正敲打中,屋里传出小拳头的捶门声与一个女孩子的求告声:“叔叔,不要钉门,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我和弟弟没有得病,叔叔??我们没有得病呀??” 正在敲钉的兵卒眼中滚出泪花,但没有停锤。 屋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姐,我渴!” 女孩子应道:“桶里不是还有吗?” 男孩子的哭声:“我??我喝没了!” 女孩子哽咽道:“叔叔,能给我们一桶水吗?半桶也行??” 敲钉兵卒心里一酸,放下锤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望向正在封门的士兵,眼中泪出:“你们等着,我弄桶水去!” 封门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却也噙泪:“找死啊你,我们??”沙哑嗓子,哽咽:“快??钉??” 敲钉声再度响起。 与此同时,一辆辎车驶出卫境,在衢道上疾驰,不一刻,来到魏国边关。 车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驰来的孙宾。 墨家大本营位于楚国方城之内的尧山,而要想去尧山,最近的路线就是由平阳入魏,过大梁,经由新郑南下鲁关,由鲁关入方城,再到尧山。 关门紧闭。 孙宾朝关上大叫:“请开关门,我要过关!” 守关魏卒叫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我是卫人,欲过境赶往韩国!” “若是卫人,请看公告!” 孙宾看向旁边,果然有个闭关公告。 孙宾大急:“我是卫国平阳郡守孙宾,有急务过境,请行个方便!” 守关魏卒大声应道:“孙郡守,这是关令,你是卫公也没有用,请速回,不可在此滞留,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话音刚落,一排弓弩手亮相于城头。 孙宾明白魏国人害怕什么,轻叹一声引车退回,掉头驰回卫境,拐向宋国方向,绕道宋境入楚。 孙机连续拉了几天肚子,身体尚未恢复,拖着病体上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由帝丘至平阳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两天,于翌日午后方才抵达平阳北郊。 辎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 顺坡望下去,一个村庄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几股浓烟。 “这是何村?”孙机指着浓烟道。 “回禀主公,是石碾村。”老家宰指向坡顶一处石刻路标,“再走十里就是平阳了!” “石碾村?”孙机心里一震,似自语,又似是说给家宰,“听宾儿说,瘟病就是从这村里发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驱车下坡,径朝村里驰去。 石碾村里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难看到一个活人。家家户户的门窗皆被钉死,几处房舍起火燃烧,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家院落。 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听了一会儿,挠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奇怪,昨日儿子死,听到老伴哭,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看来,老伴比儿子重要!” “你晓得个屁!”第三个军卒哂笑道,“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于伤心,反倒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白二人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耽搁久了,小心瘟神爷咬住你!” 第二个军卒大咧咧地应道:“你们放心,瘟神不会咬我们!” 为首军卒盯他一眼:“为啥不会?你长得美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第二个军卒压低声,神秘兮兮道:“上仙说了,我们不是瘟神属民,瘟神不咬我们!” “你晓得个屁!”为首军卒瞪他一眼,“你去问问百夫长,刘三斗是怎么死的?” 第二个军卒目光错愕:“啥?” 第三个军卒打了一惊怔:“三斗死了?” 为首军卒压低声:“昨晚后半夜埋的!” 两名军卒的脸色瞬间苍白。 “发什么呆呀,下一家!”为首军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里喊道:“喂,有人没?”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提高声音:“我再叫三声,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 没有任何反应。 为首军卒转对二卒:“堆柴吧。” 两名军卒跑向院中柴垛,抱干柴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檐下面。为首军卒拿火把点了,浓烟四起,熊熊燃烧。 三名军卒又问两家,来到了二槐家的院落。 为首军卒推开柴扉,站在院子中间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趋至门口,抬手敲门:“还有人吗?有就吱一声!” 仍旧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朝身旁两名军卒努嘴:“抱柴去吧!” 两名军卒到柴房里抱来干柴,分别堆放。 为首军卒拿起火把走到门前,点上火。火烧起来,浓烟滚滚。第二名军卒走到窗口,正要将火把伸进柴堆,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只小手从封死的漏洞里颤抖着伸出来,微微晃动,接着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叔??叔??” 军卒大吃一惊,火把掉在地上。 为首军卒看过来,诧异道:“怎么了?” 第二名军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还活着!” 为首军卒急了:“快,灭火!” 三人拿起长枪,将柴堆挑开。 然而,两扇木门已被点燃,着起火来。门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内孩子必被烧死。 两名军卒冷汗直出:“天哪,怎么办?” 为首军卒急中生智,撩开战袍,照火头浇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开战袍,朝火头浇去。 火被扑灭,尿臊味弥漫。几个军卒互望一眼,嘘出一口长气。 三人扭身刚要离开,窗口里的小手再次晃动。第二名军卒要走过去,为首军卒横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较前更显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军卒转身出去找水,为首军卒再出一声咳嗽。 第三名军卒站住,看向他。 为首军卒压低声音,责道:“你们忘了,上仙怎么说的?” 两名军卒打了个寒噤。 为首军卒朝门外努嘴,几人转身走向院门。 后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绝望地晃动着,但已没有声音发出。 三人走到门口,皆吃了一惊。 院门处赫然站着孙机。 一进村子,孙机就来了精神,下车步行。老家宰见马渴了,刚好看到有口水井,赶过去打水饮马。 村中一片死寂。 孙机挨门巡视,见各家各户的门窗皆被钉死,不少房舍冒着浓烟,正自纳闷,望见这边有几个军卒,遂赶过来问个明白。 此时此刻,孙机却是顾不上问询他们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只小手上。 孙机绕过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水??水??” 孙机从腰里取下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孙机使出全力将钉着的木条掰断,弄出一个大洞。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里面传出两个人分别“咕咕”喝水的声音。 不一会儿,窗洞上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声音沙哑:“谢??谢爷爷??” 孙机老泪流出:“孩子,屋子里还有谁?” “是我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没有水喝了,我们没有得病呀,爷爷??呜呜??” 孙机的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这就救你们出来!”转对三个军卒,厉声责问:“两个孩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放出来?” 三个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机:“咦,老先生,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反倒过来训起人来!我这就告诉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过花甲,也是出于好心,本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村了,只是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否则,就把你也关进这屋里去!” 孙机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一字一顿:“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机,见他一身布衣,一脸疲惫,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子,本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上来,左右拿住孙机。 为首军卒指向一侧的柴房:“关到那儿去,把门封上!” 二军卒正要把孙机扭进柴房,一辆马车驰至,在门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车,疾步走进,大喝一声:“住手!” 三军卒怔住。 老家宰对扭住孙机的军卒怒斥道:“还不放开相国大人!” 三卒皆是震惊,面面相觑。 “相??相国大人?”为首军卒蒙了。 老家宰指着孙机:“这位就是孙老相国,你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啊!” 孙老相国无人不晓,两名军卒松开孙机,三人叩拜。 为首军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孙机轻叹一声,指向门窗,缓缓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起身,拆掉封条。 孙机进屋,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老家宰也走进去,抱出小姑娘。孙机吩咐老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匆匆递给孙机。孙机接过,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个军卒看到,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几口干粮,“扑通”一声跪在孙机面前,叩头。 孙机抱起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应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声音哽咽:“我阿大叫二槐,战死在平阳了!” 孙机打个惊怔,耳边响起孙宾的声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边的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一手揽起一个孩子,不禁老泪纵横:“孩子,孩子,爷爷来迟了??爷爷害你们受苦了??” 阿花伏在孙机怀里,痛哭失声:“爷爷??”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又转对为首军卒:“这个村里,还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里?” 为首军卒拱手道:“回禀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被钉上了!” “荒唐!”孙机怒吼,“你们这就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放出来,给他们水喝,给他们东西吃!” 为首军卒面现难色:“这??” 老家宰怒目瞪过来:“这什么呢?相国大人叫你放人,还不快去?” 为首军卒拱手:“小人遵命!”说着招呼两名军卒急急而去。 平阳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几户就有被封门户的。楚丘守丞兼平阳郡守栗平陪着小巫祝一行几个巫人沿街巡视。小巫祝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 一行人巡有一时,一个兵卒快速跑来,跪叩:“报,前面拐角躺着一人,似是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迟疑一下:“走,验验去!” 几人赶至街道拐角处,果见一个罹瘟者缩在墙角,脸上浮出绿色。众人不敢上前,小巫祝声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许是听到火祭,那人动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还活着??” 小巫祝白他一眼,厉声道:“传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个苦脸,对几个兵士下令:“堆柴!” 几个兵士抱来柴草,远远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泼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掷过去。顷刻间,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里轻微蠕动几下,就不再动了。 众人不忍见此惨状,纷纷背过脸去。 小巫祝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一车驰至,一个军尉跳下来,对栗平拱手道:“报,相国大人到了石碾村,责令拆除封条,放走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祝略一思忖,转对栗平道:“带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从命!” 小巫祝一行赶到石碾村,果见封条全被拆除,仍旧活着的人被士卒们扶到户外,村中心的场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十几个人,孙机与老家宰正在给他们喂水与食物。 小巫祝目睹这一切,一时惊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孙机,半跪:“相国大人??” 孙机正在给一个病人喂水,见是栗平,惊喜道:“栗平!” 孙机站起,迎上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孙机便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 孙机额上虚汗直冒,在栗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 栗平关切地问道:“您这??没事儿吧?” 孙机吃力道:“水!” 栗平递上水囊。 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给他个苦笑:“唉,看样子,老朽真是老了,拉几天稀,就顶不住哩!” “相国大人,您??下官刚刚听说您到这里,迎得迟了!” 孙机指向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怎么能成?” “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惊惧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几个罹瘟者,见孙机看过来,这才转过头,与他对视。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孙机的脸,盯住他的眼白与额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几步。 孙机擦一把汗,语带讥讽:“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边人,害怕个什么呢?” 小巫祝这也回过神了,气恨恨地回道:“孙相国??”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条:“您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对抗瘟神,是公然违抗君命,罪??”略略一顿,放缓语气:“罪不可恕!” 孙机又擦一把汗,沉声道:“我的罪可恕与不可恕,就让上天决定吧。”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们,顺时应令,劳作营生,温良恭谦,真实纯朴,罪从何来?以屠戕无罪生民来惩罚‘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这??”小巫祝一时语塞。 孙机声音冰冷:“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禀太师,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你??好好好,小仙我这就回禀上仙!”小巫祝急切转身,与随从巫人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栗平看向孙机,关切道:“相国大人,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紧,我们这就赶到平阳,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孙机长叹一声,“你们走吧,老朽哪儿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这个村子里,”看向院中的村人,“跟他们唠唠嗑儿!” “这??” “栗将军,你给个实话,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皆有患者。迄今为止,像石碾村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有八个村落,千二百多户,挑选封门的约三百多户,平阳城中也超过十户了。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长叹一声:“唉,前番魏人屠城,平阳虽空,尚有烟火,今日这般封门事瘟,这是灭门哪,这是绝根哪!平阳??曾经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眼见就是无人区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机端正身子,目光坚定:“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什么旨意不旨意的??”略顿,苦笑一声:“是君上让瘟神吓糊涂了,听凭一群奸人摆布。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啊?” 孙机越说越激动,加之拖着病重之身,连连咳嗽,大口喘气。 栗平轻拍他的后背:“敢问相国,下官该当如何做才是?” “把疫区的人区别开来,有病的集中一处,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虽可封门,但要予以安抚,要保证他们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让他们死得体面。对于那些迄今仍没生病的,当是不会得瘟的人,要给他们活路,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啊!他们多是烈士的家人,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