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在线阅读 - 第050章| 失陉山景合遇难 困叶城张仪娶妻

第050章| 失陉山景合遇难 困叶城张仪娶妻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直入大梁,因盘费短缺,在大梁一家寻常客栈小住十数日,将庞涓的发家过程及孙膑至魏等情细摸一遍。其间恰逢越、齐对峙,楚人伐宋,宋向魏求救,魏拜庞、孙引军救宋,天下热闹非凡,张仪极是兴奋,觉得出山的时机让他寻对了。张仪仔细琢磨楚、宋、齐、魏、越五国形势,又将韩、秦、赵、燕等简析一遍,决计尽快赶到郢都,劝楚王舍宋取越,暂不与魏争锋。由于时间紧迫,张仪即刻动身,寻最近之道,经由陉山要塞,过方城入叶,由宛、穰入郢。

    也是赶得巧了,张仪赶到陉山时天色已晚,关门紧闭。张仪与过关路人在关外一直候至天亮,好不容易熬到开关,却被楚人无故扣押,身上钱财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枚小金饼却难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敢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放行。”

    荆生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又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低头,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明白,便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金币一枚!”

    荆生从袖中摸出两块楚国锾金,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予你两枚楚锾,权抵你的一枚魏币如何?”

    张仪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那枚魏币,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又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

    参将转望军尉:“客人的金子呢?”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双手呈予参将:“就是这块,请将军查验!”

    参将接过,反复察看,并不见稀奇,便递还给张仪,笑道:“客人请看,可是这块金子?”

    张仪验过,点头:“正是!”

    “既然是你的,可以归你了!”

    张仪纳入袖中,朝参将拱手:“谢将军!”复转身,大步走进那队人中。

    军尉恨恨地瞪了张仪一眼,拱手别过参将,押上队伍继续前行。

    荆生望着张仪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一口一声在下,定非寻常人物。且此人不顾死活,一心讨要那块金子,想是另有缘故!那军尉恨他入骨??”陡然打个惊愣,略想一下,转对参将,拱手:“将军,在下暂不去馆驿了。眼下尚早,在下欲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货了。”

    参将亦拱手道:“荆掌柜既如此说,在下就不陪了。”又从腰中摸出一块令牌,“这几日查得紧,你拿上这个,就无人阻你了。待事儿办完,你可自去驿馆,在下已经安排妥当。”

    荆生接过令牌,谢过参将,到卸货的地方查看一圈,寻人问出扣押过往行人的院落,急赶过去,果见门口戒备森严,满院子都是过关路人。众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发生何事,个个面呈忧容,但没有谁敢吱一声。

    荆生向守卫出示令牌,迈步走进院子,在里面寻找一圈,不见张仪的影子。荆生拉过一名兵士,悄悄塞给他几枚布币。兵士藏过铜子,顺手指指最里侧一间屋子:“想是被关在那儿了!”

    荆生暗吃一惊,疾步走向那间屋子,果见房门紧闭,侧耳一听,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荆生急急敲门,好一会儿,房门闪开一道细缝,一只脑袋从里面伸出,正是那名军尉。

    军尉这也认出荆生,陡吃一惊:“是你??”

    荆生不及他做出反应,用力一推,闪身进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线昏暗,张仪两手被反绑,口中堵上一块棉布,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见有外人来,几名兵士各持棍棒,不知所措。

    军尉知他来路,以为是专门查他来的,早已魂不附体,反身关上房门,小声辩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国奸细,在下正??正在拷问!”

    荆生冷冷看他一眼,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袋子,啪地扔在地上:“军爷犯不上为这区区一块金子费力拷问了!这点小钱,算是在下慰劳诸位的,军爷与诸位??”用手指几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买杯酒喝。”

    军尉望望钱袋,又望望荆生,怔在那儿。

    荆生手指张仪:“此人与在下有些纠葛,军爷若是不想招惹麻烦,就请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时分,将此人送至驿馆,在下只在那儿候等。”

    军尉哪里还敢多话,只顾频频点头。荆生盯住他又看几眼,拉开房门,大踏步出去。

    人定时分,那军尉果然带人将张仪悄悄抬进驿馆。

    荆生正在为张仪敷伤,见他悠悠醒来,长出一口气道:“客官总算醒了!”

    张仪懵懵懂懂地觉出眼前的原是白昼所见之人,回首细想发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无感动地轻叹一声,脱口问道:“在下与先生非亲非故,先生为何要救在下?”

    荆生笑道:“因为我想知道,客官为何只在意那一块金子?”

    张仪摸摸袖口,见到金子仍在,亦笑一声:“看来,先生是个好奇的人!”

    翌日晨起,荆生使人将张仪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的马车,别过前来送行的参将等人,与卸完货的三十辆牛车一道驰出军营,辚辚驰往叶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不已,张仪遍体是伤,疼得龇牙咧嘴,强自忍住。荆生看在眼里,停下车子,使人抱来六床被褥垫起,将张仪重新抬上,令驭手缓缓行驶。张仪疼痛果然减轻,笑对荆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荆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仪异道:“先生为何先摇头,后点头。”

    荆生笑道:“要想知道这个,你得先说说那块金子!”

    张仪亦笑起来,遂将秦人夺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细述一遍。又见荆生这般仗义,张仪也就不加隐瞒,将赴洛阳学艺及进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并说了。张仪本就口若悬河,这又路途漫长,时间从容,自是讲得详尽,听得荆生张口结舌,愣怔半日,方才惊道:“如此说来,魏国大将军庞涓是张子的师弟了?”

    “正是。”

    荆生连连揖道:“失敬,失敬!”

    张仪苦笑一声,轻轻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时,庞涓那厮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却封侯拜将,风光无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干出一番大业,谁料刚入楚地,竟就无缘无故地挨上这顿狠揍!”

    荆生笑道:“说起这个,在下倒要恭贺张子了。不瞒张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迟些,只怕张子眼下已被他们扔到荒坡上,让那野狗吃了。”

    张仪震惊:“在下与他们无怨无仇,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因为张子不该不依不饶,坚持讨要那块金子,更不该将此事诉诸参将。”

    “这??”张仪急道,“我就不信,楚国难道没有王法,容许此等恶人为非作歹?”

    “唉,”荆生叹道,“楚地关卡俱是肥差,关吏多是王亲国戚、世族贵胄,寻常百姓根本沾不上边!这些蛀虫个个贪得无厌,雁过都要拔毛,何况是过关百姓?张子与他们较力,能够不死,已是洪福齐天了!”

    张仪朝荆生拱手揖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说这个吧。”荆生笑道,“张子欲至何处,可否告诉在下?”

    “欲去郢都求见楚王。”

    “张子大志,在下敬仰。不过,郢都远在数千里之外,张子眼下这样??”

    张仪轻叹一声:“唉,那就听天由命了!”

    “这样吧,”荆生略一思忖,“在下在叶城有些生意,张子若是不弃,可在城中小住几日,待伤势好些,再上路不迟。”

    “如此甚好,只是??这么麻烦先生,实叫在下过意不去。”

    荆生顺口接道:“张子若是真的过意不去,可帮在下做点儿小事。”

    张仪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当为先生效力。敢问先生,欲让在下去做何事?”

    “张子会算账否?”

    “数术之学,在下少时即知。”

    “如此甚好。”荆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个账爷,有劳张子帮忙几日。”

    听到只是要他帮忙做几日账爷,张仪呵呵一乐,慨然允道:“小事一桩,定了!”

    主将景合安排数万将士酒肉三日,估算魏军已至睢阳,遂于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马守卫陉山,亲点大军五万五千拔寨起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几匹探马风一般驰来,于黑暗中寻到景合,为首军尉急急禀道:“报,魏国大军并未开往睢阳!”

    景合震惊:“魏人哪儿去了?”

    “回禀将军,魏军沿睢水进至睢阳西南,距睢阳三十里处突然南拐,行进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样子,想是袭奔苦县去了!”

    “袭奔苦县?”景合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疾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一车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呼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面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

    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停车,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大军正在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王上?”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得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士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掉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遂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完全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各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拢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掎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楚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贪心,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院落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方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得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儿唬人。”

    胖伙计显然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说着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又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取!”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见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前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诺,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的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摞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几个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你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指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你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你,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说完,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二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得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说完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二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畅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兵士更多,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二人摇头,显然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啧啧,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啧啧,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又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就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派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

    小二知趣,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陷入沉思。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不知所措。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再入沉思。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看有一时,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楚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沉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