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在线阅读 - 第053章| 弈天下荆王瞠目 布巨阵张仪用楚

第053章| 弈天下荆王瞠目 布巨阵张仪用楚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王上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王上??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轻易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犯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着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震惊,“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闻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闻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道,“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将不堪设想!”陈轸接上他的话头,“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说着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中原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掉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且近日就在章华台,在大王身侧。”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王上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的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大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大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够真心帮楚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王上!”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亲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掉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王上,”昭阳凑前道,“臣已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吃茶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

    楚威王、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入席。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张仪心里已经有数,沉声应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太子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张仪。

    “回禀大王,”张仪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震惊:“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不动声色,“能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臣已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王上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决战,偏这当口越人掉头伐我。其中蹊跷,值得深思!”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地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咯噔一声,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臣以为,”昭阳侃侃言道,“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冷峻地射向张仪。

    张仪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收敛笑容,言辞铿锵:“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何分魏国、楚国?”

    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不提魏人楚人,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王上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楚越唇齿,越人若成大势,大王能睡安稳吗?有此大患在侧,大王能安心北图大业吗?”

    张仪高屋建瓴,句句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

    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次拱手:“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王上,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石,吴越储粮,何止千万石?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王上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大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犹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匄、太子熊槐听旨!”

    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叩道:“(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主将,右司马屈匄为副将,太子为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匄、太子槐再叩:“(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大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锾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臣谢王上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大步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曲调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得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代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上楼。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作势就要扑上去,陡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收势,敛起笑脸,不无关切道,“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哭丧着脸走进房中。

    香女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

    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腮边。

    良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大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大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睁眼望向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听就听吧,定要赏赐宅院、锾金、仆役什么的,却让在下郁闷!赏也就赏吧,大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为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大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大王这是重用夫君哪!”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拦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一声小二,让他备下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献给夫君!”

    “哦?”张仪惊异道,“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看向里面,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张仪似是傻了,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道,“香女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挖它时,它仍在窝里睡着呢。香女要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它就会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以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忙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给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匄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

    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匄、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辆快马驰至,一军尉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便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王上,”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又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画到云梦泽中:“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我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嘿嘿,”屈匄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臣所料,无疆得知王上就在内方山,必涉涢水进逼。大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涢水,前是汉水,后有涢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涢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匄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大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转向昭阳、屈匄,“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

    昭阳陡然明白,不无兴奋地一拳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敌,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琪、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琪比作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i)了!”

    伦琪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着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臣遵旨!”便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匄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笑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朗声应道,“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涢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入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琪。

    伦琪捋须道:“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着伦琪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刻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涢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嬴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