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东来街秦公觅才 英雄居苏秦求政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 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遂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说着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指向旁边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 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已经改回宁秦了。越过宁秦,就是武成,仍旧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遂沿山道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道路,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看到一人沿着一条山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山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道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客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客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客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谢姑娘收留!”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叫道:“爷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爷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爷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便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山民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爷爷,是俺邀请这位客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客人说的哪儿话!客人从关外来,就是贵宾,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又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瞟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院门。 老人转对苏秦揖道:“客人,寒舍请!” 苏秦回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 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 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喊:“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炒几道好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客人,中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中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的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客人自关外来,是稀客,事起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从交谈中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宽大。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老人叫秦老川,独臂人叫秦大川。 苏秦与秦老川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秦大川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便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候在外面的秋果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小半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秦大川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大川扬起独臂招呼道:“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大川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秦大川摇头:“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 “这么看来,你们秦民倒是富足。” 秦大川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想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苏秦走过去,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嗬,苏公子这结打得好呀,没想到你这富家公子会干这个?”大川看着他的华服,一脸惊奇。 “呵呵,”苏秦尴尬地笑笑,目光落在他失去的胳膊上,移开话题,“大川兄,你那只胳膊怎么没的?” 秦大川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当然了!”独臂汉子语气自豪,“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兄弟三人?”苏秦怔了。 “我是大川,我的两位兄弟叫二川、三川!” “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大川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该死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有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先生,单我一人就砍死该死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好在打完仗后请赏。” “怎么请赏?”苏秦问道。 “以法领赏,”秦大川略顿一下,“斩敌三人,晋爵一级。大战那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承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剑。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秦大川白他一眼,“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秦大川想了下,摇头:“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是没法子的事儿。” “既然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呢?” “不喜欢与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国男儿,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打个怔:“照秦兄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目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 秦大川声音低沉,唱得极是投入。 苏秦大受触动,伴他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客人,”秦大川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该死的魏人暗算了一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秦大川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难哪!” 秦大川正自感伤,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先生,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定睛看她。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爽,小秋果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已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开始进入思春年纪。 想到昨晚上吃饭上菜的几个年轻女人,有两个应该是二川、三川家的,年纪轻轻的这就守寡了,再想到如果这般可人的姑娘竟然连个好小伙子也是难寻,苏秦不由得一阵伤感。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匆匆赶至宫中,直入御书房。 惠文公还在后宫洗漱。内臣晓得有大事,入内禀报,惠文公急赶过来。 公子华呈上一道密折,尚未开封,是陈轸的。 惠文公拆看:“??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震几叫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呵呵呵,”公子华乐道,“说实在话,当初陈轸来投,君兄用他,臣弟好一阵子没有想通。现在看来,君上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又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臣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摩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中有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的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人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远高出庞涓!”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公子疾打个惊愣,恍然大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中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匄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目光直射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妙在何处,臣眼下尚看不出。臣奇怪的是,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才有一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臣尚未思考透彻。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却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公子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大悟道,“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时,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复兴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在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听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得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彼此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复兴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二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 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蒙蒙眬眬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辰光?” “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吩咐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代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要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