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石牛便金骗蜀道 齐宫冷遇试苏秦
”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耽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应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王上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我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 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王上,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亲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王上已有定论,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王上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王上,”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是的,”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了。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王上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寒。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更是寝食难安哪!” “王上,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王上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就有劳爱卿了!” “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王上?”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只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王上所虑甚是。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我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臣也吃不准。” “呵呵呵,凑到一起了!”威王笑出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过于冷落,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臣使犬子恭迎特使,王上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话头,“是该历练一下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驭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 驭手忖估距离,回头大叫:“主人,主人??” 车上之人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到叫声,淳于髡两眼惺忪,探头问道:“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咋呼个啥?” “主人,”驭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让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眼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前去。” 驭手得令,扬鞭催马,四骏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驭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又睡去,哂然一笑,再次扬鞭。 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甩出二里多地。 赶有十几里,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 驭手看到迎头驰来一队车马,回头急叫:“主人!主人??”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个啥哩?”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一望,果见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思忖,驭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抬头,这也看到了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驭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人,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了,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没有睬他。 双方相向而行,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驭手停下,回头看向淳于髡:“主人,别睡了,就要照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在道旁。” 驭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七八个稷下先生。 驭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驭手小声说道:“是齐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吃一惊,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王上驾临,冒犯王驾,请王上治罪!” 威王急上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王上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喽!”威王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王上屈尊迎接?” “唉,”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闻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王上??” 官道上,二里开外,尘土飞扬,合纵车马不急不乱,辚辚东来。 “呵呵呵,”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两眼笑成一条缝,频频点着大光头,算是招呼了。 威王携淳于髡之手走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颇为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便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应道:“车上有篷,看不清呀!” 公子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他们:“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这儿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 行至齐王停车处,一车恭候在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之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揖道:“韩章见过田公子!”略顿,“田公子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公子!” 田文回揖:“田文见过苏子。文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特使!” “有劳公子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拱手,“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我王口谕,陪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并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亮光头。”公子卬揶揄一声。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作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嘱在下妥善安排苏子及诸位特使。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得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经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公子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特使,请。”说罢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驭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列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拖拖拉拉走有十多日,皆是劳顿,早早安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谋议。 楼缓将稷宫之变略述一遍,苏秦方知原委,轻叹一声:“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 苏秦提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应道:“彭祭酒仙逝,王上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王上旨意。” 苏秦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之处?” 田文点头:“知道,就离此处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的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太好了,”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欣赏齐国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子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子哙大喜,“可否捎带在下?” “公子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子哙回房换了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 田文报过家门,门人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迎出,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子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子哙回礼,顾自转身,前头走了。 二人皆怔,好在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近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公子哙见了,亦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间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晚生不才,可得一听乎?”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要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笙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是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子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子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呵呵呵,”老乐师颜色大懈,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子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子哙大窘。 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子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齐宫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颇有钱财,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大怔,“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每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臣亦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煞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臣,请王上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入宫觐见?” “不不不,”威王摆手,“他还没有去过稷下呢!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祭送彭蒙,可邀苏子同祭。” “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正襟危坐,似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鞠一大躬,拱手:“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呵呵呵,”苏秦亦回一礼,“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苏子及诸位公子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回揖,“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的事怎么样了?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谢苏子念记!”田婴敛笑,“彭祭酒明日入殓,王上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治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的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王上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喟:“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齐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拱手还礼。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诸位,苏子,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