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 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 纵约长康庄访农
伟大,原因无他,善于以身作则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兽,却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万物皆如此,何况是心呢?请王上度量!” 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声设问,“王上难道真的必须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才能得到快活吗?”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会为此快活呢?我不过是想实现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听听吗?”孟夫子倾身问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物不够穿吗?抑或是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优美的声音不够听吗?还是身边的臣仆不够用呢?” 孟夫子如连珠炮般提出设问,“王上应该不会是为这些吧?王上的臣子应该能够足额提供的!” “当然不是,”宣王乐了,“寡人不为这些。” “若是不为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开疆辟土,君临中国,招抚四夷,使秦、楚朝贡。” 宣王脸上浮出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动案面,算是认下了。 “然而,”孟夫子话锋一转,“王上可否知晓,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缘木求鱼呢!” “哦?”宣王敛起笑,倾身,“有这么严重吗?” “远比这个严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尚无后灾。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为,也必有灾殃。” “是何灾殃,能说给寡人听听吗?”宣王的脸拉长了。 “邹人与楚人战,依王上之见,谁能取胜呢?” “楚人胜。”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是古今通理。大王请看,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仅据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以邹敌楚呢?大王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员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种于大王之野,商贾都想经营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想向大王倾诉,那么,请问大王,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达不到这个地步,”宣王由衷叹服,“望夫子能辅佐我,教导我,以遂我大欲。我虽不敏,愿意尝试!” “谢大王厚爱!”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没有恒产却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无恒产,就无恒心。若无恒心,就会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以满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罚,这是故意布置罗网。仁人志士当政,怎么能做网民之事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产业时,定要上可供奉父亲,下可养活妻儿,丰年暖衣足食,凶年免于饿死。在此基础上,驱百姓远恶近善,百姓就会乐于服从。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子,丰年日子紧巴巴的,凶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闲暇讲究礼义呢?大王欲行礼义,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之宅,只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衣穿;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适时繁殖,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百亩之田,只要不误农时,八口之家就有饭吃。此时大王再兴办学校,以孝悌礼义教导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饥不寒,大王却不能王天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绘出的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齐宣王缓缓闭目,微醺一阵,抬头,拱手:“夫子仁义,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转对内臣,“几时了?” “回禀王上,”内臣应道,“申时已过,该是酉时了!” “摆宴,寡人要与夫子共进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应过,刚要走,宣王又道:“还有,请相国、学宫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冲孟夫子笑笑,拱手,“听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与辟疆共进晚膳,让相国他们也来听听夫子的仁义之教!” 见宣王言辞谦恭,孟夫子也是兴奋,爽快应下。 半个时辰之后,田婴父子赶到,宣王又召来太子地,于雪宫正殿摆开宴席。 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备,啪啪几声掌响,乐队鱼贯而入,钟石管弦协鸣,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声声绕梁。 有歌舞助兴,宣王鼓动,众人全都放开了。孟夫子初时还算矜持,三巡陈酿下肚之后,豪气陡升,勃然离席,吟诗抒志,歌颂尧舜大仁大义,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时跟进,将仁义高帽一顶接一顶戴在孟夫子头上,一顶劝酒一爵。众臣会意,纷纷跟进仁义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会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车,欲送他回馆驿,宣王摆手止住,旨令内臣腾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宫。 被王上留宿后宫是士子的莫大荣誉,在齐宫历史上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与淳于髡把酒论盏,尽长夜之欢。因而,当田文转告前来接迎孟夫子的万章等弟子时,众弟子无不喜极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睁眼一看黑乎乎的,以为仍在客馆,叫道:“万章,掌灯!” “回禀主人,奴婢掌灯!”一声软语过后,一阵响动,有吹火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铜灯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惊,酒吓醒了,依稀记得是在王宫,眼不敢睁,声音发颤:“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轻柔的声音应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为您献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兴,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话说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从楚国来,祖地是姑苏,远祖是吴国人,被楚王作为歌姬赠给齐王……”楚姬的话倒是很多。 “你……你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断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宽衣解带,声音愈发温柔,几乎是在孟夫子的耳边呢喃,“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阵幽香袭来,楚姬已经偎到身边。 “楚……楚姬?”孟夫子打个惊战,翻身坐起,依旧闭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惊道,“您让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孟夫子说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来,“王上让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违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气,两手抱头,揉几下眼,依旧不睁:“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几乎是在命令。 楚姬迟疑一下,动手穿衣。 听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夫子方才睁眼,看向四周。 是个雅致的宫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无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头一颤。 眼前女子,堪称绝色。歌舞场中,孟夫子只顾喝酒,未及观色,再说,众女子个个美色,想观也观不过来。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绝色,且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来侍奉自己的。 心里紧张,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处?”楚姬问道。 “净……净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开门闩,回身搀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没走几步,酒劲发作,打个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点儿跌倒。 儒门之礼,男女授受不亲。孟夫子被楚姬搀牢,如触电一般,稍一站稳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弹开,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惊愕,大睁两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门。 楚姬退回,轻声:“主人,净室在左侧,是蓝色门,里面有净桶,您打开盖子就成了,奴婢给您掌灯!”回房拿出灯,摆在门口。 孟夫子就着灯光,果然看到一个蓝门,摇摇晃晃地摸过去方便。 净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风。酒精随尿而去,又经风一吹,孟夫子的酒劲完全过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及应对的方案,一脸和蔼地回到宫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灯,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礼,敬请楚姬见谅!” 楚姬哪敢受他大礼,跪地叩首:“主……主人……” “请问楚姬,有书册否?”孟夫子走到客厅,坐下,朗声问道。 楚姬翻找一阵,寻到一册竹简,呈送给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灯读书。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对面,静静地守着他。 孟夫子读有小半个时辰,听到哽咽声,心头一凛,抬眼看去,见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惊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问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个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对王上说说,将奴婢赐给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经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守在宫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语气决绝,将书合起,闭目端坐。 楚姬低声啜泣。 隔壁,阴暗中,一双耳朵贴在墙上,听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翌日晨起,宫人将夜间诸事悉数禀报。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赏赐黄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辞归。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馆舍,召来田婴,慨叹道:“当今仁义君子,非孟夫子莫属,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说此话?”田婴问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婴心头一凛,对宣王以此奇绝手段测试孟夫子既表叹服,又生寒意,试探问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问王兄会大用吗?” “相国意下如何?”宣王反问。 “对于坐怀不乱、拒赏百镒之人,臣弟断不敢用!”田婴矢口否决。 “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励其志!” 苏秦的驷马之车奔驰四天,进入滕境。 苏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飞刀邹放缓车速,悠哉游哉。 在陈相指点下,车马未入滕国都城,而是在北门外二里许拐向西,行约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许,苏秦看到远方有个巨大的绿色拱形物赫然挡道。待车马近前,苏秦才看清是个由巨木搭建的入园标志,上面爬满紫藤,将道路拱起,远看像是一道绿色的虹。虹下 大道右侧,竖着一个石碑,上写“康庄大道”。 车入拱门,道路果然平坦,宽阔过一倍,大道两旁是新植的草木,每侧各三层,三层之间由内至外,层次分明,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一入康庄大道,陈相不再指点,也不再解说,显然是有意让苏秦自己观察。 车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层是花卉,五彩缤纷,中药材居多;中间一层是灌木,参差不齐,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层是高大乔木,主要是榆、槐、杨、松、柏等。树木新植不过十年,远没有长起来,但前景诱人。 又走二里许,车马驶过一座石拱桥,桥边立一碑,上写“连山康桥”。桥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桥上可见游鱼。过桥百步,是又一道绿色拱门,更大,更庄严。拱门边有一道绿色屏障,远远望去,如一道长墙,围出一个庄园。拱门两侧各竖一块石碑,碑上各刻四个字,左侧是:大同世界;右侧是:连山康庄。连山是神农氏炎帝的字号。 驶入拱门就是庄园了。 在陈相吩咐下,车辆沿正中的大道驰至庄园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屋舍,同样是夯土墙、草顶。 厅里没人,门半开着。 “苏大人,”陈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额,“这儿是我们康庄的议事堂。”看看天色,“已过申时,该收后晌工了。大人进去稍坐片刻,我去请庄主来。” “庄主在哪儿?”苏秦问道。 “上工呀!眼下农闲,庄主当与大家在忙活百工。”陈相应毕,招呼苏秦、飞刀邹入内休息,刚要出去,陈相弟弟收工回来。 陈相吩咐弟弟卸车,自己急步去请许行。 不一时,许行大步流星地赶到议事堂。 得知是六国共相苏秦,或是拘谨,或是不熟,许行并未如苏秦预料的那般讲话太多。寒暄过后,许行直接带他们来到餐厅。 餐厅是个巨大的草厅。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棚,由竹木搭建,顶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风挡雨。厅中皆是草席,每个草席前面是个几案,上面可放饭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无论是谁,先来先吃,后来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没有席位,就排队等候。 苏秦几人显然来迟了,厅中席位全部坐满。许行对苏秦苦笑一下,自觉排在队尾。有后来者就排在他们后面。有人对许行笑笑,或点个头,整个厅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苏秦等排到跟前,寻到已经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们刚一坐定,就有几个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盘过来,在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摆上饭菜。所有饭菜皆是一样,一热一冷两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样,无一特殊,包括许行。厅边另备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是烙饼,再旁边是个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够的自行去取。食毕,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厅里。厅内有两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语。整个饭厅尽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声音。 苏秦、飞刀邹一顿饭吃毕,感叹不已。 餐后没有其他活动,庄里人各回各舍,尽皆睡了。许行也没有如苏秦所期待的与他作彻夜之谈,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吩咐陈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与其他农舍一样,一人一间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净水、一条巾,枕头、被褥等物齐全。 陈相带二人来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热水洗过,安顿歇了。 接后三日,陈相作为导游,引带苏秦二人将整个庄园畅游一遍,让他们体验了庄园里的劳作与生活。 在这庄园里,陈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气神十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从他的介绍里苏秦得知,连山康庄方圆三里,邻近滕水,傍依千亩低洼水泽,原为一片沼泽地与荒地,无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猎游苑,后遭废弃。十年前许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诺五年之后上交公室什一所获,腾文公就顺手赐给他了。经过毛十年拓殖,许行由小及大,竟将庄园建成现在这般规模,有人口三百,全是庄主许行理论的信奉者,来自远近各地,多是楚、宋、邹、鲁等国。 庄园依从地势,较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房舍,舍前舍后树桑种麻。靠近水泽边修有长堤,排灌设施完备,滕水一条支流被截断,聚水成库,引出几条渠道,整个园区基本实现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为夯土墙、草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前后间距也几乎一致,门前各有一条排 水沟,非常整洁。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势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两种,耕种严格依循神农之法种植八谷,分别为禾、黍、大豆、小豆、荞麦、小麦、麻、稻,圈中养马、牛、羊、鸡等家畜,舍边植桑,水边植柳,水中养鱼、虾、鸭、鹅等。 庄园里设有庠,也就是学校,但来听讲的多数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许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讲授神农之学,时令水旱、五谷种植等无所不包。 苏秦听讲三次,又亲至田中按照课堂所教劳作,感叹自己自幼务农,原来并不知农,真正是行行皆学问。如果是父亲能够有幸到此种地,又该是什么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种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庄大道入庄处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约三十来亩的小高地,赶集者自带帐篷等遮阳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启市,交申时收市。市集不行钱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无奢华、 无用之物。由于集市没有商贩,物美价廉,交易公平,只要天气晴好,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百姓就会带着自家所产早早赶来,相互交易。 在一个时辰的集贸过程中,苏秦无物可易,全程观察,飞刀邹用一枚飞刀向一个半大男孩换回三双草鞋,陈相则用三袋粮食换回一只犁铧。 相较于庄园的外部环境与集市,苏秦二人更为震惊的是庄园人的生活日常。 连山康庄为大同社会制,所有财产尽皆充公,集体劳作,集体用餐,上工时鸣钟,收工时鸣锣。男主耕,女主织;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无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门外挂一条红巾;若是无人,则挂一条白巾。男子视有白巾之屋登门求请。门上留有视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开门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强求入室。庄中另备大屋,专供无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长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长者教育,习六十四艺。男满十八而冠,女满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后即可独立起屋。 庄园里一日两餐,鸡鸣即起。日出时分出前晌工,收工后开餐;餐后为日中,有市开市,无市则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时出后晌工,收工后晚餐,晚餐后进入夜生活,怡情励志。农忙时不分时辰,全力以赴,雨雪时则由学问人上课,讲解内容包括农时、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渔盐、养生、果蔬等庄园生计常识,也讲道德、礼义、纪律等庄园相处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来导游的不是陈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发束,少女已经及笄。少女自报姓名,叫陈蘋。 陈蘋引领苏秦二人参观女子业艺,看她们如何做饭,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红,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丝织布等,之后来到女子庠学,介绍年轻女孩如何学习女子六十四艺。 所谓六十四艺,也即六十四种连山庄园必须掌握的基本农艺,分为男艺与女艺。六十四男艺,几天来陈相多已介绍。 从庠中出来,陈蘋带他们参观女子居所,也是连山农庄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单元。看过几个屋子,陈蘋就带苏秦走进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飞刀邹习惯性地守在门外警戒。 屋子宽大,分里外两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几案,起居设施齐备。 案上摆着一架琴,墙上挂着几件吹管乐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欢乐?”苏秦问道。 “嗯。”陈蘋点头,“大人若是想听,今宵可入此室,我为大人演奏。” 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无一丝羞涩。 苏秦笑了:“这辰光能奏吗?” “庄中规定,除非节庆、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乐,以免打扰他人务工。”陈蘋应道。 “咦,”苏秦一脸诧异,“听乐怎么会误工呢?” “在康庄,”陈蘋直视他的眼睛,“乐有不同,可分两种,一种是奏给神听,一种是奏给人听。非庆典之日,非庆典之时,乐不可奏给神,只能奏给人。康庄白日务工,任何人不可奏给人听。奏给人的,只在晚上。” “是吗?”苏秦笑了,“可音乐是要奏给知音听的!” “正是,”陈蘋也笑起来,“庄里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庄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陈蘋笑笑,拢一下刘海儿,“只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个人吧,譬如说许子、节子、铜子、淯子……” “铜子?”苏秦对这个名字颇有兴趣。 “就是铜铺里的那个铜匠呀,庄园里的所有铜器都是他打造出来的,手可巧呢!”陈蘋交口赞道。 苏秦见过铜匠,略吃一惊:“他……年纪很大,是个长者了!” “对呀,”陈蘋应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乐意为他奏琴!” 苏秦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问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走至门外,陈蘋还要陪伴,苏秦止住。 “苏子,”陈蘋直盯苏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条红巾挂在门外,指着它,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顾及他身边的飞刀邹,“今日良宵,这条红巾就留给您了,大人何时登门皆可,小女子只在舍中恭候,也只为大人一人演奏!” 苏秦脸上一阵臊热,连说几声“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议事堂,苏秦意外看到陈相在候。 “游得开心否?”陈相迎出来,揖道。 “还好。”苏秦拱手回礼,“巧哩,在下正要寻你。” 陈相将苏秦迎到堂中,一边斟茶水,一边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苏秦震惊,盯住他,“你是说,陈蘋是你女儿?” “是呀!”陈相点头,“苏大人名冠列国,小囡向往久矣,听闻苏大人到来,前日就想见您,只是碍于庄中规矩,未能如愿。今日庄主安排苏大人赏游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苏秦目瞪口呆。 “苏大人?”陈相问道。 “哦哦,没有什么。”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见识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诉陈子,此来数日,该回临淄了。” “啊?”陈相惊道,“这怎么能成?” “请陈子转告庄主,临淄那边,在下还有事情,昨日就说走呢!” 苏秦去意已决。 “苏大人稍候。”陈相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偕许行回来。 见车马备好,飞刀邹坐在驾位,苏秦也已候在车边,许行一脸震惊: “这这这……苏子……” 苏秦迎上,拱手:“许子百忙,秦不敢多扰,临淄尚有世俗杂务待秦处置,秦是以……” “抱歉,抱歉!”许行连连拱手,“听陈相说,苏子志在天下,心存百姓,与行志趣相合。陈相诚邀苏子前来康庄,行也期待苏子能为康庄未来指点一二。行闻苏子谋事,重在揣情。苏子初来乍到,尚未揣情,行是以不敢为难,吩咐陈相奉陪苏子各处转转,俟苏子胸中有数,方好赐教。这……行尚未求教呢,苏子却……” “谢许子款待!”苏秦回以一笑,拱手回礼,“不瞒许子,康庄此行,秦感慨良多,心中诸多困惑,也正欲求教于许子呢!” “呵呵呵,”许行转对陈相,“陈相,帮邹子卸车,让小蘋陪同邹子钓鱼去吧!”执苏秦之手,并肩入堂。 见苏秦入堂,飞刀邹朝陈相笑笑,跳下车,将缰绳交给陈相,守在堂门处。 当陈相安顿好车马进来时,苏秦、许行已在畅谈。 陈相朝苏秦笑笑,续斟茶水,坐于陪席。 从二人谈话的上下文看,显然不是苏秦在指点康庄未来,而是许子在答问。许子也显然是要借此机缘,向苏秦这样的显赫人物宣扬神农之教。 “……至于田中所获,”许行接着没有说完的话,“什一上贡滕室,什三易货,什四食用,什二储于库房,以备荒乱。” “划分这些份额可有依据?”苏秦问道。 “神农之法没有记载,是行根据康庄所获,暂时划定的。” “若遇战乱,康庄有备否?” “神农之教,不讲战乱。” “为什么?”苏秦纳闷。 “神农之世,社会大同。大同之世,有战乱吗?”许子不答反问。 许子之言似乎触及了什么,苏秦心底闪起一道亮光,又迅速逝去,倾身再问:“许子如何诠释大同之世?” “财产共享。” “财产共享?”苏秦眯起眼睛。 “妻子共有。” “这……”想到近日见闻,苏秦的嘴皮子吧咂几下,合上了。 “上古神农之世,至德至善,财产共享,妻子共有。”许行侃侃而谈,“当其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耕而食,织而衣,与麋鹿共处,无相害之心!民与禽兽尚且不相害,能有战乱吗?” “上古之时,世界大同,财产共享、妻子共有成风成习,民可以无争。方今之世,夫妻有礼,长幼有序,礼乐已成风俗,许子倡导财产共享可以,这若倡导妻子共有……”苏秦苦笑一下,两手一摊,两眼紧盯许行,似乎这是一个难解之题。 许行没有解释,看向陈相。 陈相是儒门出身,最讲究的是礼乐等级、男女之别。财产共享无等,妻子共有无别,这当是陈相所不能容忍的。 “不瞒大人,”陈相尴尬一笑,依旧以儒门尊卑称他大人,“相在初入庄时,亦觉尴尬,求告于师,师许相与妻妾子女同舍,成一家之居。未几,小囡及笄,妻与相与囡谋,为其择婿,岂料小囡豁达,愿从庄俗,自居一舍,择知音而合琴瑟。又未几,妻妾劝相从俗,相与弟谋,遂从庄俗,使妻妾分居迄今。”干笑摇头,“苏子大可称这个为入乡随俗。庄俗如此,人人行之,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了。” “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 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 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 “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 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