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 章|入绝境秦使腾挪 驰千里约长捞人
会为难你的,因为寡人是真心与他睦邻。前番的事,寡人确实不该,使陈轸和齐,他尚未回来复命,寡人就又使宋遗绝齐,叫嚣于齐廷,失信于天下。唉,都是靳尚误我,这个蠢货,寡人真该治他重罪!” “父王,”太子横吸一口气,憋会儿,快意吐出,徐徐调匀气息,拱手,“儿臣诚愿赴齐为质,一是为国家效力,二是为父王解忧。儿臣有一恳请,亦望父王恩准!” “横儿,你讲吧!”怀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缓缓说出。 “什么?”怀王的笑脸一下子僵了,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一咬牙,重复上句。 “为何?”怀王出气急促。 “因为,楚国不能再与秦国打下去了。” “为何不能?” “我们是打不过秦国的,再打下去,失地会更多,死人也会更多,不定还会……”太子横顿住。 “还会什么?”怀王逼视过来。 “灭祠亡国!”太子横几乎是嗫嚅了。 “你……”怀王暴跳起来,手指发抖,声音发颤,“你这个怯懦的人!你……你……” “父王——”太子横跪下,哭泣。 怀王在厅中来回踱步。 不知踱有多少来回,怀王回到席位,声音平缓下来,但语气凌厉,威严,几乎是一字一顿:“太子听旨!” 太子横叩首:“儿臣听旨!” “你这就回去筹备,三日之内,启程赴齐。至于张仪,我大楚二十万殉国英灵,皆在先祠里候着他呢!” “儿臣……遵旨……” 两天之后,太子横动身赴齐,与他同坐一车的是书僮秋果。 当然,此时的秋果已经不叫秋果,由太子横为她起出一个诗意的名字,梦郢,因为郢都渐去渐远,或就只在他的梦里了。 太子横铩羽而归,使齐为质,张仪的命运就悬在郑袖一人身上了。 自得授靳尚传授秘笈,郑袖一改往日的悲悲戚戚,满血复活了,全身心地盯住怀王。只要怀王不在,郑袖就会寻出各种借口,走进中宫,一口一个妹妹,将魏美人由头至脚赞美个遍。这且不说,郑袖还为魏美人亲手缝制衣服,购买头饰,甚至取代魏美人的身边侍女,亲手为魏美人上妆。 魏美人在宫中已守数年,晓得怀王是如何宠爱郑袖的。作为媵人,魏美人在宫中的地位原本很低,只有侍奉主母的职分,早晚见到南宫郑袖是要跪地请安的。却不想造化弄人,魏美人于无意中得宠,而郑袖非但不吃她的醋,反倒对她呵护有加,着实让她感激。 关键是,魏美人与郑袖都是魏人。当郑袖讲起一家三口血溅襄陵城门、惟她一人苟活于世的悲惨往事时,郑美人哭得稀里哗啦,也将她的身世一无遗漏地吐给郑袖,说她本为弓匠之女,其家世代以制作弓弩为生,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惟她最小。二哥、三哥应役战死,姐姐嫁人,姐夫不久也战死了,家中惟余大哥承继父业。在她七岁时,乐坊选人,乐官挑中她,将她培养至十二岁,送入宫中,之后不久,她作为礼品被魏王赠予楚王,列作媵女。入楚十年,她出宫无望,就在心念俱毁之时,竟然得幸于王,意外受封中宫。在魏美人讲到两个哥哥及姐夫战死于沙场时,郑袖放声长哭,两颗不幸的心就这样通过亲人的死国壮举而牢牢地纽结在一起。由此出发,郑袖就怀王所好、怀王所恶、甚至在床第之欢中该如何迎合等,对魏美人悉心指导,对她的卧室色彩、床幔颜色、服饰搭配等也按怀王喜好予以评判。魏美人天性纯朴,未曾有过这般心计,听得是心服口服,一一照办,果然得到怀王更多的称赞。作为回报,魏美人也在怀王开心时为郑袖说话,一个一个姐姐地称赞南宫。 秘笈就是秘笈。 不消数日,怀王已从多个渠道获取了郑袖的言行,不无感慨地对宫尹道:“唉,今日看来,是寡人委屈南宫了!” “我王处处贤明,老奴愚钝,不知我王是哪儿委屈南宫了呢?”宫尹笑问。 “你可知何为贤淑?” “贤是美,淑是好,贤淑就是美好之意,对不?”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讲得过于笼统。先看这个‘賢’字,从臣从又从贝,又即驭,臣、又相合,指主人驭臣,譬如如寡人驭你。下面是个贝字,就是钱,所以,贤就是会管理钱,会过日子,会精打细算。” “啧啧啧,”宫尹赞叹,“王上若是不讲,老奴真还不晓得呢!‘淑’字又作何解?” “这个‘淑’字呀,”怀王捋一把乌黑的胡须,“从水从叔。叔乃捡拾谷物,水、叔相合,即从水中捡拾谷物。” “老奴真是无知,还以为叔就是阿叔呢,”宫尹憨憨一笑,“可这……从水中捡拾谷物,又是何意?” “你想想看,收获季节,谷物落地,且是落到水中了,若不马上捡起来,岂不就烂掉了吗?” “老奴明白了,”宫尹急切应道,“这淑字就是珍惜谷物,勤俭持家!” “是哩,”怀王赞道,“这贤淑二字呀,是要用在女人身上的。居家过日子,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必须勤俭持家。男人要挣到钱财,女人要善于理财,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男人要在田野里收获,女人要捡漏拾遗,以免不必要的浪费。” “可王上呀,”宫尹又是一笑,“南宫娘娘既没有为大王理财,也没有从水中拾禾呀!” “怎么没有呢?”怀王应道,“妇人事夫,莫过于用色。有色美于己且还夺己宠者,妇人必生妒心,此为妇人天性。可郑袖呢?她晓得寡人欢喜新人,非但未生妒心,反倒呵护她,关爱她,甚至对她比寡人呵护得还要周到,这叫什么?这就叫贤淑。她这是让寡人后宫和睦,好腾出全力忙于朝事啊。孝子事亲,忠臣事君,皆当如此才是。”由衷慨叹一声,“善哉,南宫贤淑哉!” 宫中全是耳朵,怀王的赞叹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南宫。 见机会成熟,郑袖就拿起一套早已备好的服饰,走进中宫,将衣服抖给魏美人,笑道:“妹妹呀,阿姐为你新做一套夜服,看下合身不?这套丝料柔和滑腻,如婴儿肌肤。想当年,阿姐侍奉大王时,常穿的就是这料子,每一次都让大王沉迷,舍不得脱它,总是不停地摸来摸去。阿姐让他摸急了,嗔他,大王呀,你这是摸人呢,还是摸衣呢。大王笑了,这才脱掉它。” “阿姐,您真好!”魏美人接过睡衣,拿手一摸,果是丝滑,轻声,“这是啥料?” “是鲁缟,上等货色,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几匹,舍不得用呢,这给妹妹做一套。” “谢阿姐了!”魏美人拿衣服走到镜前,“我看看合身不?” 郑袖跟过来,为她脱去身上衣饰。 魏美人着急欲试,郑袖却不急了,按她坐下,摸摸这儿,揉揉那儿,大呼小叫地赞美起她的色相来:“我的老天呀,难怪大王欢喜妹妹呢,连姐姐也想啃你一口!睢瞧,这眉眼儿,这身板儿,面如桃花,腰如柔蛇,”轻轻搓揉她的屁股,“啧啧,这屁股蛋儿才叫迷人呢,”压低声音,“大王最欢喜的就是这地方,妹妹真叫个美!” “阿姐?”魏美人脸色红了,“瞧你讲的!” “这有什么呀?”郑袖笑了,“阿姐这也脱光,让妹妹看看!” 郑袖不由分说,脱光自己,在镜前扭动身体。 “啧啧啧,”魏美人退后一步,欣赏一会儿,赞道,“阿姐呀,你才叫个美呢!” “唉,岁月不饶人哪,”郑袖嗟叹一声,在镜前扭动身躯,“相当年,阿姐初入宫时,也确实美过。可这辰光,阿姐老矣,唉,老矣,老矣!”将她的手导向自己的两只奶子,“不信你摸摸这儿,自打生下子兰,它们就不再硬挺了。”揉捏几下魏美人的,“瞧妹妹这,像是两只乳鸽儿,一不小心怕是就要飞呢!” 魏美人一脸羞涩,笑了。 郑袖也笑起来。 突然,郑袖正在笑着的脸僵住了,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 “阿姐?”魏美人怔了。 “妹妹,你这鼻子怎么了?”郑袖盯住她。 “阿姐,没……没怎么呀!”魏美人摸向自己鼻子。 郑袖近看,远看,目光一直不离她的鼻子,还用手指按在上面,揉几下。 “阿姐?”魏美人发毛了。 “难怪大王他……”郑袖欲言又止。 “大王他……怎么了?”魏美人是真急了。 “唉,妹妹呀,”郑袖收回手,轻叹一声,“你哪儿都美,只这鼻头略略塌了一小点儿,让大王嫌弃呢。” “我……”魏美人摸向自己的鼻头,“它不塌呀,大王也从未提过这个呀!” “你摸摸阿姐的!”郑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头上,“用力捏。捏过,再捏你的,自己比比看!” 魏美人捏一下郑袖的鼻子,又捏自己的,确实,自己的鼻子软塌塌的,似乎没有骨头,而郑袖的鼻子,怎么捏都是硬挺挺的。 “不瞒妹妹,”郑袖附在她的耳边,“大王有次摸在我的鼻头上,说了一句话。” “说啥了?” “大王说,不瞒你说,寡人见不得的是魏妃的鼻子,她哪儿都好,只那鼻子,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大王他……真的这么说?”魏美人吓到了。 “是呀,”郑袖应道,“阿姐一直以为大王不过是哄我高兴,今朝细审,大王是当真呢!” “阿姐,我……”魏美人一脸急切,“哪能办哩?” “阿姐教你一方,不一定管用,你可试试。” “快讲!”魏美人真正急了。 “再见大王时,只要大王看你,你就设法把鼻子掩饰一下,展示出你的优胜地方。譬如说阿姐吧,”郑袖指向自己的乳房,“这俩奶子软塌了,只要他来,我就死活不脱肚兜儿,脱了也设法不让他细审。这招儿可管用呢!” “嗯嗯,我试试。”魏美人连连点头。 两日过后,入夜,怀王驾到,歇在南宫。 一番欢娱过后,怀王躺在榻上,看向郑袖:“袖儿,寡人有桩闲事儿问你。” “我王请讲。”郑袖偎入怀王的胳膊弯里。 “这几日来,魏妃见寡人总是饰掩其鼻,颇是奇怪。听说你与魏妃交好,可知缘由?” “臣妾晓得呢,可……”郑袖一脸为难,“难为情呀,臣妾还是不说为好。” “说吧,你与寡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臣妾若是说了,大王不可生气!”郑袖讲出条件。 “说吧,寡人不生气!” “妹妹是……”郑袖指一下他的腋窝,“厌恶大王这儿的狐臭味!” “什么?”怀王一把推开她,忽地坐起,嗅几下,“寡人有狐臭吗?” “臣妾未曾闻到!”郑袖笑了,“许是臣妾的鼻子不好使吧,感觉大王通体都是香的,尤其是出汗辰光,那股味儿是臣妾最爱!”在他耳边,悄声,“像是发情的公鹿呢!” “悍哉!”怀王的心境依旧留在魏美人那儿,牙齿咬得格嘣嘣响。 “大王呀,您吓人呢!”郑袖紧紧搂住他,“您答应过臣妾不生气的呀,您……您就原谅她吧,她是臣妾的好妹妹呀!” 怀王哼出一声,一把推开她,穿上衣服,大踏步出去。 是夜,魏美人在熟睡中被宫人拖走,关入禁室,于次日上午被处劓刑,打入冷宫。 南宫郑袖再度受宠,只能算是车卫秦所授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步才是关键,就是由郑袖向怀王吹送枕边风。 靳尚能够合法进入后宫的惟一地点是巫咸庙,这是怀王特许的。大祭司白云离开之后,后宫巫咸庙一应祭祀就由郑袖主持,郑袖就任命白云的大弟子为祭司,将沟通宫外其他巫咸庙的事务,交给靳尚,是以靳尚有一只可随时出入后宫的金牌,但目的只能是巫咸庙。 巫咸庙的偏殿里,郑袖支走身边人,不无兴奋地将魏美人如何中计、怀王如何震怒、如何劓魏美人并再度宠她的事务细叙述一遍,末了朝靳尚连连拱手,充满感恩。 “娘娘呀,”靳尚压低声音,“这事儿您确实得感恩,但不是感恩臣尚!” “不感您的恩,我该感恩何人?” “秦国相国,秦使张仪!” “啊?”郑袖惊呆了,“他……他不是被下入死牢了吗?” “张相国虽被下入死牢,但他的下人没有呀。还记得那个送给娘娘白色裘衣的秦国大商吗?张仪在出使之前,就托他问候娘娘,臣对他讲了娘娘的烦心事,他禀报张仪,张仪遂出此妙策,使娘娘从魏美人手中夺回大王!” 郑袖沉思一时,抬头:“靳大人,您是要本宫向大王求情,救出张相国吗?” “眼下怕也只有娘娘能够救他一命了!” “我救不了!”郑袖苦笑,“你是晓得大王的,为商於的事,还有两番征战,大王是真的生张相国的气了!我若为他说话,大王怕就……” “娘娘怕什么?” “怕是要跟魏美人一样!” “唉,”靳尚长叹一声,回她一个苦笑,“大王若是真的杀了张仪,娘娘怕就不是魏美人那样的结局了!” 超越害怕的永远是恐怖。 “什么结局?”郑袖果然惊到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娘娘晓得伍子胥吗?”靳尚缓缓接道,“当年伍子胥引吴军杀到郢都,先昭王连夜出逃,可怜宫妃子女,尽皆落入吴人之手,纵使不死,也是受尽凌辱啊。” “你是说,秦人——”郑袖顿住。 “不瞒娘娘,”靳尚压低声音,“大王是气昏头了,宁可不要商於,不要汉中地,不要黔中地,也要秦人献出张仪。张仪是秦王的左右臂,秦王不想失去张仪,可张仪不想让秦、楚再度开战了,这才应允大王之请,来咱楚地。秦王为护张仪,集大军不下四十万,分黔中、巴蜀、汉中、商於四路,外加韩人,共五路大军,就守在咱的国门口。大王只要杀张仪,五路大军就会杀向郢都,那辰光,大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力抗击秦人,一战而胜。娘娘呀,万一大王战不胜……” “天哪,”郑袖花容失色,“哪能办哩?” “所以,张仪不能死呀,娘娘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来,一是报恩,二是为未来计!娘娘呀,子兰毕竟还小呢,远没有立事!” “可……我怎么救他?” 靳尚如此这般,郑袖答应试试。 是夜,怀王再入南宫,见郑袖在涕哭。怀王问她,郑袖不肯说,只是服侍大王睡下。睡至夜半,郑袖再度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怀王被她哭醒,从榻上坐起:“袖儿,说说,为何啼哭?” “大王呀,”郑袖伏在他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臣妾是……是为张仪……” “张仪?”怀王惊呆,一把将她推开,“你怎么能为他哭?” “臣妾……”郑袖泣道,“后晌辰光,臣妾前往巫咸庙里拜祭,许是困了,就打个盹,梦见巫咸大神现身了,她的旁边站着白祭司。大神说,你不忘祭我,我也予你一个警示。郢都将有大祸,你可携子前往下东国避难!臣妾吓坏了,问是何大难,大神说,是秦人要打入郢都。我问为啥,大神说,因为大王要杀秦使张仪,张仪是秦王的臂膀,秦王要来报仇,我正要再问,一下子醒了。”又泣几声,哽咽,“我的大王啊,郢都若破,你我不能相保,还有子兰,妾……妾中心如刺,是以伤悲……呜呜呜呜……” 怀王震惊了。 “大王啊,”郑袖突然跪下,朝怀王叩首,“臣妾求求您,这就放走张仪吧!” 怀王的面孔由震惊渐渐转为扭曲。 怀王摸索着穿上衣服,缓缓下榻。 怀王走出房门。 “大王——”郑袖大放悲声。 怀王犹如没有听见,直走出去。 听到怀王走远,郑袖止住泣,呆在那儿。 黑夜深沉,怀王孤独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前殿的宫门。 接后三日,怀王未来南宫,一直歇在御书房里,与王叔等众王亲、昭睢等众宗亲,就郑袖之梦反复谋议,众亲皆曰张仪可杀,理由只有一个,复仇。 王叔还算出一笔大账,前面两战,楚国虽败,但秦、韩皆伤,尤其是秦人,死伤怎么算也过二十万。若拼人数,楚人眼下的能战之士远超秦人。再说,屈平使齐,五国纵盟签约在即,韩国不敢妄动。惟有秦人,楚人并不惧怕。秦得汉中、黔中二地,非但是秦人之福,反倒是秦人之祸,二地百姓皆为楚人,无不在巴望楚人驱走入侵者。至于郑袖之梦,实乃无稽之说,不足取信。再说,巫咸为巴神,即使真想警示楚王,也该直接托梦于楚王,而不是托梦于一个后宫妇人。且王叔又提及从前,说郑袖、靳尚一直在为张仪说话,这个梦不定是他们编出来的呢。怀王使人于宫中查询,果然查出在南宫托梦那日,靳尚也去后宫巫咸庙了。 怀王旨令收走靳尚的后宫出入金牌,并于第四日大朝,当廷颁诏,数列张仪祸楚罪状,颁布诏命,于丹阳大战的祭日在郢都太庙行施大祭,祭品为张仪,施祭方式是,生割其舌以祭死国忠魂,生剜其心以祭列祖列宗,之后悬其首于三军旗杆,誓师伐秦。 楚廷里群情激昂,没有一人搭理靳尚。 祭日在即,楚国太庙紧锣密鼓地筹备祭事。与此同时,怀王诏书传达楚国各地城邑,将张仪罪状桩桩件件,悉数昭示于楚人。年轻楚人,尤其是下层楚人,无不激昂慷慨,纷纷弃业从军,皆欲杀敌立功,改换门庭。 秦、韩震动,加紧备战边疆不说,更对占领区严格戒备,以防楚人反叛。 祭日在即,司刑入狱,对张仪宣读怀王诏命,令狱卒将张仪戴上脚镣枷锁,关入死牢。 司刑宣布完毕,张仪没说什么,只是苦涩一笑。 这一生,于他已到尽头。 在祭日的前夜,死牢里静得出奇。 张仪闭目端坐,如同在鬼谷里从师兄打坐。 一阵脚步声近,是一名狱吏并两名狱卒。狱吏打开牢门,二狱卒一人端托盘,上面摆满喷香的烤肉,一人抱酒坛,坛上摆着两只大碗。 “张大人,”狱吏朝张仪拱个手,“按照王命,明日辰时,您就要上路了。今宵良宵,明月朗照。小人奉司刑令,以薄酒一坛,为大人饯行。” 狱吏示意二狱卒摆好酒菜,打开张仪的长枷及镣铐,递给他一只特意打湿的长巾。张仪拱手回礼,接过湿巾,擦脸,拭手。 “张大人,”狱吏指着案上烤肉,“盘中有鹿肉、羊肉、牛肉和雁肉四品,全是上好的。小人听闻大人喜好陈酒,这坛酒仅只七年,不够好,可小人只能做到这个了,望大人凑合。” “谢你了,小伙子!”张仪坐定,看向酒碗,“能否再拿五只碗来!” “这……”狱吏怔道,“张大人,只您一人,有两只还不够吗?” “求你了!”张仪说出软话。 狱吏示意,一狱卒快步跑去,取来五只大碗。 张仪摆好七只碗,搬起坛子,将坛中之酒均匀斟于七只碗中,端起第一只碗,朝天举起:“先生,弟子此生得拜您老为师,是大幸,这第一碗,弟子敬您!”一气饮尽,摔碎,抓过一块肉,嚼几口,端起第二只,“大师兄,师弟张仪服了,这第二碗,师弟敬您!”一气饮下,摔破,又嚼几口肉,端起第三只,凝视碗中酒,良久,朗声,“师姐,张仪……无话可说,敬您……”饮下,吃肉,再举一只,“孙兄,这碗是您的,鬼谷数年,张仪服您!”饮下,举起第五只,“庞兄呀,在下晓得你候得急了,请再稍候几时,明日辰时,张仪就寻你来了!” 张仪连饮五碗,尽皆摔破,看向最后两只大碗。 张仪不再饮了,也不再吃肉了。 张仪闭上眼,静静地坐着。 牢门开着,守在门口的是狱吏,狱吏背后是两名狱卒。 张仪坐呀,坐呀,不知坐有多久,似乎完全忘记了四周的存在。 狱吏守不住了,轻声:“张大人,酒凉了,肉也……”顿住。 张仪扫他一眼,一手端起一碗,碰一下,长叹一声:“苏兄,在下……先走一步了,这是与你诀别的!来,你我得慢慢喝!”朝两只碗各饮一口,放下,闭目,自语,“苏兄有所不知,在下是不想走哇,在下不是怕死,是……你晓得的,你我的棋局这还没有下完啊,”端起两碗,各饮一口,放下,“不瞒苏兄,在下反复思虑过你的纵棋,是真好啊,可……它不合人心哪,列国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上要有太阴,要有太阳,但不能有两个太阴,也不能有两个太阳,因为天道合于一,不可有二日啊,苏兄。列国共生,天下共生,终了是谁也不能生啊,苏兄!甭说是天下,甭说是列国,纵使在我们的小小山谷里,若是没有先生这个太阳,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啊。”端起两只碗,再饮,放下,“还有苏兄所悟的先生那几句偈语,‘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偈是好偈,只可惜被你苏兄曲解了。苏兄亦非全部曲解,你曲解的只是后面两句,‘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就在下所解,先生所指的‘大我天下’,并不是苏兄你所说的‘大同之世’啊,先生意指‘统于一’呀。大为一,‘大我’为一我,一我即孤,孤即寡,寡即予一人,予一人者,上天之子、大地之王也。‘大我天下’,即‘天下大我’,也即天下归于予一人。如何归于予一人呢?即如苏兄所说,经由‘公私私公’。这‘公私私公’四字,苏兄你用杨朱之说,也是曲解呀。什么‘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什么‘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这完全不是先生之意啊。就在下所解,先生之意当是,天下即国家,天下归于一,就是天下归于公,归于国,归于王,抑或归于帝,公、国、王、帝,皆是一啊。‘公’后为‘私’,私即家,私私即家家,天下由私私组成,私私成公,国家乃生,一我而为天下。”再端起两只碗,分别饮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我所弈的这局棋,在下一死,就算是输了,可苏兄你也嬴不了呀。‘纵横成局’,没有在下的这个‘横’,苏兄的‘纵’局又如何达成呢?唉,苏兄啊,在下失算于楚,抑或是失算于秦,可苏兄呢?你又失算于何处?就在下所断,苏兄当是失算于‘共生’二字,因为弱肉强食是天道,天道是有秩序的,秩序是分尊卑的,你搞天下共生,让诸侯坐成一个不分尊卑的圆圈,这是逆天之道!”将两只碗拿起,“苏兄,逆天之道,行不远矣。在下所言,堪作心腹之语,你若不服,这就候着,待明日辰时之后,在下就在九泉之下摆好棋局,候你,与你最终见个分明……”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张仪不知想到什么,猛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随着这声长笑,两只空碗同时破碎。 就在张仪摔碗的当儿,一辆驷马辎车正在月夜的荆楚大地上急驰,御手是屈遥。二骑跟在车后,一骑是飞刀邹,另一骑是木实,担当护卫。 车篷里坐着二人,一是屈平,二是苏秦。 天气寒冷,地面干燥,月光朗照,特别适合长途驱驰。辎车已驰三天两夜,这是第三夜,马匹也在不同的驿站里换过几轮,眼前的六匹马皆是迎黑时新换的,该当是最后一轮。 “屈子,还有多远?”苏秦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夜空。 “已过荆门!”屈平睁眼。 “荆门?离郢都还有多远?” “距郢都北门二百三十一里,平走过多次,最快也得五个时辰。不过,夜路好走,天亮时应该赶到。” “如果是辰时,天亮怕就来不及了!”苏秦一脸急切,“我们要给大王留足时间,否则……” “我算过时辰,来得及,”屈平应道,“祭祀是在先庙。这是大祭,大王与王叔都会去的。我们可以直接赶到先庙,相信我王会听您的!”爬到车前,“遥弟,你来歇会儿,我驾车!” “阿哥,我还行,再驾两个时辰!” 一行车骑紧赶慢赶,到郢都已是日出。 车马直驱先庙,但见庙门之外人声鼎沸,车马拥挤,都处都是持械的宫卫。 为防秦人抢人,三千卫士将先庙全面戒严,进出人员皆须接受盘查。 卯时将过,辰时就要到了。 苏秦、屈平急不可待地跳下车,各将佩剑扔给屈遥,疾步走向庙门。 负责守护的是新任军将昭鱼。 “左徒大人?”见是屈平,昭鱼惊呆了,仍旧称他旧的官阶,“您不是去齐国了?” “听闻杀秦使行祭,在下急赶回来!” “太好了!”昭鱼恨道,“这骗子害我大楚不浅,在下恨不得亲手行刑!时辰要到了,大人请!” 昭鱼放行屈平,却拦住苏秦。 苏秦一身胡服,头上戴着一顶胡人的毡帽。 “昭将军,”屈平急了,附他耳边,“这位是在下特意请来的客人,有急事禀报大王,请大人放行!” “若见大王,下官必须禀报,请二位稍候!” 昭鱼转身欲走,屈平扯住他:“将军,禀报就来不及了!我们一起觐见,可否?” 昭鱼搜遍苏秦全身,见无任何凶器,遂带二人入内。 祭坛设在先庙大院,一身秦国官服的张仪被绑缚在祭坛旁边的刑台上,二目闭合,神态平静。两名刽子手一左一右侍立于侧。 巫乐声中,大小巫祝在祭坛上跳着巫舞。 祭坛之下站满了参祭的人,穿的全是素服,如举大丧。除王亲、朝臣之外,前来观刑并参与祭礼的还有不少死难烈士遗属,是经过相关司尹层层筛选出来的。 昭鱼引领二人绕过祭坛,步入正殿。 怀王、王叔、昭睢并一应重臣皆在正殿,举行先庙祭祀礼仪所规定的仪程。 行祭之前的仪程已入最后一道,由怀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宣读祭文。时辰是计算好的,祭文宣毕,卯时即过,当入辰时,由刑台正式行祭。 昭鱼迟疑一下,看向屈平。 情势火急。 屈平不由分说,直入殿门。 大殿上,一身素服的怀王已经走到牌位正中,从大巫祝手中接过祭文,轻咳一声,正要开读,仍旧穿着使臣服饰的屈平几步跨到他身侧,于三步之外跪地,叩首:“大王,臣屈平有奏!” 这一声如同惊雷,大殿里全被震呆了。 先庙行祭,大礼进行时,这是庄严静穆的时记性,是不可有任何奏报的。 奏报之人是屈平,谁都晓得他使齐去了,这辰光不应出现在这儿。 “屈平?”怀王扭身,看向他,不敢自己的耳朵。 “大王,臣屈平有奏!”屈平再次叩首。 怀王两眼眯起,盯住他:“三闾大夫,你有何奏?” “臣请大王暂缓仪程,前往偏殿,臣有急情密报!” 本应在大梁与四国纵亲结盟的屈平竟然在这节骨眼上现身,且有急情密报,一定不是小事了。怀王吸一口气,看向王叔。 王叔朝怀王拱下手,径自走向屈平,拉起他,携手走向偏殿。 怀王示意大巫祝暂停仪程,快步跟去。 偏殿里,怀王入主位坐定,王叔也于陪位落席。 屈平叩首:“臣叩见我王,叩见王叔!” “快起,”怀王指向席位,急不可待,“是何急情?” “有人请见我王,急情在他那儿!” “何人?” “一位贵宾,也是我王臣子,就在门外!” 屈平越是不讲名字,怀王的好奇心越是强烈,扬手,指向门外:“快去,有请贵宾!” 屈平出殿,见苏秦、昭鱼已经跟过来,站在阶下不远处,遂向他招手。 苏秦朝昭鱼拱个手,指一下屈平,大步上阶。 屈平引苏秦入殿,与他并排跪叩于地。 “臣苏秦叩见大王!”苏秦叩首。 作为六国共相,苏秦手中还有先楚王送他的相印,自然也是大楚相国,所以称臣。 “苏秦?”怀王盯住他的一身胡服,一脸震惊,“你……是苏秦?” 苏秦抬头,摘掉毡帽,看向怀王,拱手:“臣正是苏秦!” “哎哟哟,”怀王认出他来,惊喜交集,忽一下站起,跨步过来,一把拉起苏秦,握住他的双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你苏子呀,你胖了!” “臣谢我王关切!”苏秦亦看向怀王,“大王您……瘦了!” “唉,”怀王长叹一声,“内忧外患,寡人……力不胜逮,能不瘦吗?”转向也站起来的王叔,“苏子,这位是纪陵君,寡人贤弟!” “臣叩见王叔!”苏秦朝王叔深深一揖,“前番来楚时,说是王叔巡视巴地,臣未能拜见,深以为憾!” “苏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朝总算是见到了!”王叔回礼,指向自己的席位,“苏子请坐!” “王叔席位,臣不敢坐!”苏秦走到屈平留给他的上首席位,见怀王已经就坐,亦正襟坐下。 “前几日,”怀王见众人坐定,朝苏秦拱手,直入主题,“寡人得报,说是苏子正在大梁会盟五国特使,重结纵亲,今朝苏子来此,实令寡人惊诧。敢问苏子,是为何事千里驱驰,以教寡人?” “是为一个人。”苏秦回礼。 “可是刑台上的那人?”怀王已经猜出,看向殿外。 “我王圣明!”苏秦再次拱手。 “苏子合纵,那人却屡屡破坏纵盟,堪称是苏子的死对头,苏子此来,不会是为观赏他如何受刑以解心头之气吧?”怀王眯眼。 “回禀我王,臣非为观赏他受刑而来!” “哦?”怀王倾身,两眼几乎眯作细缝,“敢问苏子,既然不为观他受刑,又为何事?” “臣此来,是恳请大王放过那人!” “为何?”怀王直起身,盯住他。 “因为大王杀他不得!” “为何?”怀王的语气变冷了。 “为楚国,为楚人!” “寡人杀他,正是为楚国,为楚人!”怀王一字一顿。 “回禀大王,”苏秦二目如炬,射向怀王,“臣以为,大王杀张仪,非为楚国,非为楚人!” “你说,寡人是为什么?” “泄恨!”苏秦补充一句,“大王杀他是为泄大王之恨,朝臣杀他是为泄朝臣之恨,百姓杀他是为泄百姓之恨!” “敢问苏子,”怀王二目逼视,“寡人不能泄恨吗?朝臣不能泄恨吗?百姓不能泄恨吗?” 怀王连番追问,一句紧一句,势若张弓之矢。 “大王,”苏秦缓缓说道,“昔年臣在山中从鬼谷先生修学之时,先生屡屡告诫我等四人,筹策画谋,决事断物,切切忌惮四字,一曰喜,二曰怒,三曰恐,四曰悲。也就是说,极喜之时,极怒之时,极惧之时,极悲之时,皆不可决事。恨者,怒之极也。今日大楚上下同欲,举国皆怒,大王亦决事于怒极,臣切切以为不可。决事断物,须循依的是事理,不可循依的是情绪,是以圣君谋事决物,皆于冷静之时,剖事析理,去其虚表,达其本质,否则,事必不成,功必不就。” 苏秦开场,首先搬出鬼谷先生所教,确实震住怀王了。无论如何,就他所知的鬼谷弟子,苏秦、张仪、庞涓、孙膑,无一不名动天下的大才。 门下弟子个个搅动天下,鬼谷先生堪称当世圣智了。 关键是,若是他人来求张仪免死,怀王不会惊奇。为其求免的是合纵抗秦的苏秦,而张仪事秦连横,堪称是苏秦最大、最恨的对手,这个倒让怀王思量了。 “鬼谷先生所教甚是,”怀王平缓一下陡起的怒气,微微拱手,“熊槐不才,何以不杀张仪,还请苏子赐教!” “大王能够冷静下来,苏秦贺喜了!”苏秦拱手,“决事决物,当循事理。臣请问大王,除泄恨之外,大王可有杀死张仪的事理?” “依据楚律,欺君之罪,当诛九族!”怀王随口应道。 “欺君为不赦之罪,当诛九族。请问大王,张仪是如何欺君的?” “这……”怀王的怒气又起来了,“他与寡人签下契约,承诺将商於六百里归还予楚,可他……末了只说是六里!这难道不是欺骗寡人吗?” “若此,是欺大王了。”苏秦拱手,“张仪既犯楚律,自当以楚律治罪。就臣所知,依照楚律,无论何人所犯何罪,皆要过三堂会审。三堂会审,需要的是证据。只有证据确凿,有司才能依据楚律,定其罪,刑其身。大王起诉张仪欺楚,过三堂会审了吗?如果过了,证据何在?如果证据只是契约,而那契约已让秦王烧了,构不成证据。至于在场楚臣的证明,可作人证,但这人证合于楚律,却不合于邦交常理。邦交常理是,两国交战,不斩使臣,而张仪的身份是秦使。秦使涉险欺诈,无论是大王认定还是楚臣证言,皆为单方之辞,秦人是可以不认的。不认则起事端。大王在此单方斩杀秦使,是不循事理。大王不循事理,秦王就可以此为据,张扬于天下,大王也就失义于天下。大王失义于天下,则失天下之助。届时,秦人得助,大王失助,若是两国交战,大王能有胜算吗?” “你是说,我大楚战不过他秦人?” “就臣所见,秦、楚已历数战,结果摆在那儿,望大王明鉴!” “苏子,你……”怀王气得手抖,喘会儿气,“寡人这就讲给你实情吧,与秦人数战,楚人确实未占上风,可寡人复盘,没有一战是秦人当赢!公孙鞅袭我於城,是偷袭;景翠战于淅水,是败于兵器;屈丐是败于秦人的侥幸;至于寡人亲征,秦人胜在张仪连横四国,齐人偷袭我取胜。今朝不同,我大楚上下同欲,苏子你也复纵五国,我无后忧,韩人亦不敢动,寡人单挑他一个秦王,哼,”将几案震得啪啪直响,“鹿死谁手,这还未定呢!” “大王,”苏秦盯住怀王,语气平淡,“请不要生气,冷静解析。就眼前情势,我们抛除纵亲五国,抛除韩国,惟有秦、楚再战,臣敢问大王,何以取胜?” “我大楚地阔人众,即使与秦国拼人,也是三打一,难道还不能取胜吗?” “大王熟读史史,战争胜负是拚人数所能决定的吗?” “这……”怀王怔了下,“纵使不拚人数,寡人早已颁布诏命,奖罚惟论军功,就寡人所知,楚人能战者皆投军役,无不欺盼杀敌立功呢!” “诚如大王所言,”苏秦侃侃接道,“楚人三倍于敌,皆怀深仇大恨,皆欲赴死立功,敢问大王,您能保证再战必胜吗?” “怎么不能?” “大王,”苏秦应道,“昔日吴人以区区数万众战楚,楚地能战者数倍于吴,结果如何?楚人数战数败,郢都失陷。昔日秦以区区五万人伐蜀,蜀人能战者数倍于秦,结果又如何?蜀人数战数败,成都沦陷,蜀地尽为秦有。吴人何以胜?是有孙武子、伍子胥。秦人何以胜?是有张仪、司马错。由此可知,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将相筹谋。如果秦、楚再战,秦人倘有司马错、魏章在,敢问大王能以何人为将?” “寡人……”怀王语塞一时,握拳,“寡人亲征!” “大王是玉体金尊,御臣为上,御兵为下。武王伐纣,是有姜子牙在侧。” 怀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自始至终都在倾听。 “还有,”苏秦凝视怀王,“自古迄今,所有战争,无不是为解决纷纷,达到己方目的。请问大王,若是与秦再战,大王欲解何纠纷?” “复仇!” “何仇?” “明摆着的,秦人先占我商於,这又夺我汉中、黔中郡!” “大王达何目的,才算复仇?” “收回全部失地,商於、汉中、黔中!” “大王,”苏秦侃侃应道,“臣在谷中时,听先生讲起过孙武子之言,说是两国相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大王与秦开战,只是只为收复失地,何不利用孙武子之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看向怀王,目光期许。 怀王闭目有顷,睁眼:“请问苏子,如何伐谋?如何伐交?” “释放张仪!” “这……”怀王看向王叔。 “苏子,”王叔终于开腔,“你这讲讲,释放他,怎么就是伐谋了?” “回禀王叔,”苏秦看向王叔,拱手,“迄止目前,张仪仍为秦使。两国相争,杀使失义。如果我强杀张仪,就等于逼迫秦王驱民攻战。”目光移向大王,“大王,王叔,就臣所知,张仪为秦驱驰多年,秦王是离不开张仪的。此番张仪是应大王之邀使楚,秦王不能不送他来。大王若杀张仪,等于是向秦人再次宣战。为防不测,秦王送张仪使楚之时,已做好充足筹备。就臣所知,秦王已虚咸阳守御,亲引五万精锐赶赴汉中,太子荡等尽皆从征。汉中已备秦国锐卒十五万,正沿汉水大造船筏及攻城利器。在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兵马十万,厉兵秣马以待;在江州等地,巴、蜀丁壮不能不应役,若沿江水东下,后果不可设想。再就是黔中,今已在秦手,由司马错统帅。四路秦人总数不下三十五万,大王分兵御敌。秦法严苛,秦师得义,秦卒必前赴后继。大王激励,楚人报仇,楚卒必视死如归。结果将是,两国死士相交,血流成河,战后检点,秦、楚无一成为赢家。此前数战皆是明证啊,大王!由于战争仍旧发生在楚土上,楚人损失只会更多呀,大王。” 楚怀王显然听进去了,神情凝重起来。 “再说,”苏秦侃侃接道,“楚杀张仪,除解恨之外,无一益处。首先是,秦失张仪,几无损失,不过是少了一个鼓舌的。即使秦王舍下张仪,不与楚开战,按照秦使嬴疾所述,我王要的是张仪,不是土地。秦以张仪一人之身,换取汉中、黔中,还有商於的广袤土地,也是上好买卖。秦人侵占楚国大片土地原本理屈,只要张仪被杀,秦王就有十足理由永不归还,那时,我王若行征伐,秦人就是保家卫国,起而血战!士民尽皆战死,我王即使讨回那些土地,又有何用呢?” 苏秦这番话可谓是理清义明、情真意切了。 “若是不杀张仪,我如何伐谋呢?”王叔再问。 “回禀王叔,”苏秦应道,“张仪大业未就,今入绝地,并不想死,但有生机,是断不会放弃的。我王可以暂缓行刑,与张仪商谈两国息兵、解争、睦邻之事。前面数战,秦国也是伤不起了,有张仪在此,秦王正好就坡下驴。” “依苏子之意,如何与张仪谋议?”怀王倾身插道。 “回禀大王,”苏秦朝他拱手,“臣之意,我王可向张仪讨要如下筹码,一,归还武关以东予楚,因为武关以西是先王所赠,强收失义;二,秦国归还黔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三,秦人归还汉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四,由张仪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于楚,楚可割让叶城于韩,使韩王有所得益。” 显然,这是于楚国上好的谈判筹策,也是怀王、王叔之前所未曾想过的。 “要是秦王不肯答应呢?”怀王急道。 “继续谈呀,大王可以退让一步,割让部分城邑予秦,毕竟是秦人战胜了!” “要是韩王不答应呢?” “秦人退让在前,五国纵盟压迫在后,韩王不敢不答应,让给他叶城是全他面子。” “若此,寡人应允!”怀王长吁一气,看向王叔。 显然,这个方案王叔也是满意的。 “苏子,”王叔朝苏秦拱手,“能否由您出面,与张仪谋议?” “谢王叔信任!”苏秦回礼,“只是,五国纵盟尚未签署,此为当前大事。再说,在下与张仪,行道不同,还是不见面为好。在下此来,除屈子之外,无人知晓,是以,”看向怀王、王叔,“臣请大王并王叔切切保密,不要提及在下,只以天意恩释张仪即可。至于何人与张仪商谈,臣请举一人。” “何人?”怀王看向他。 “上官大人,靳尚。” 怀王吸一口长气,转向王叔。 王叔点头。 “传旨庙尹!”怀王转对内尹,“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今日之祭推至午时,牺牲张仪押解回牢,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 内尹传旨去了。 “大王,王叔,”苏秦跪叩于地,“臣叩谢大王、王叔恩释张仪,脱秦、楚生灵于涂炭!” “苏子请起,寡人还要谢你才是!”怀王扬手。 “大王,王叔,”苏秦起身,拱手,“四国特使仍在大梁候着,臣与屈子请辞!” 怀王、王叔起身,欲送出门,被苏秦止住。 苏秦与屈平拱手别过怀王与王叔,跨步出门,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