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曲长负道:“这屏风后面的兰花名叫‘侵绿’,是花中名品。此花有一种特性,那就是香气极淡,但只消熏染一阵,便能沾上任何物品,数天都不会散去。人虽不能辨别,但长负想,经过训练的犬应该是可以嗅出来的。” 靖千江心中微微一动,尚未等做出反应,曲长负的目光已经望向了他。 那双眼睛在灯火下流转着百样光华,依稀如无数次梦中所见。 曲长负道:“听闻璟王殿下有一条爱犬,很有灵性,长负想,如果殿下愿意,它或可帮的上这个忙。” 以目前的森严程度,从变故发生的那一刻起,这大殿里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所以被偷走的金像肯定还在。 甚至不好处理的话,它有可能就在偷盗者的身上——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扔不出去。 这么说了,用狗来找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靖千江这条狗在军中就一直跟着他,到如今也有年头了,在场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倒不是别的,狗的名字实在无法令人忽视——它叫烦人。 听到曲长负这样说,齐徽道:“璟王弟,那便借你的爱犬一用吧。” 靖千江正在辨认曲长负会否就是刚才在屏风后面跟他交手的人,冷不防便听对方说烦人有灵性,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 这样的神情让他整个人身上都多了几分方才没有的生机。 他看了曲长负一眼,这才说道:“好。” 因为深得盛宠,靖千江的王府就在皇宫之外不远处,听他答应,很快就有人快马加鞭,带着王府下人把烦人牵了进来。 这条棕色的大狗被人用铁链子栓着,矫健刚猛,威风凛凛,唯独身上的毛有点长了,让它看起来绒绒的,减少了几分可怖。 饶是如此,在场的不少夫人小姐还是被吓得花容失色。 烦人好奇地看着这些陌生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汪呜声。 靖千江把他牵过来摸摸头,烦人就不叫了。 这条狗,他养了快十年,成天晒毛睡觉吃东西,狗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啃大骨头,在此之前,靖千江从未想过它能这样出息。 旁人亦是对曲长负所说的方法半信半疑,在场的侍卫们让到一边,守住殿门,看看狗,又看看曲长负。 也不知道璟王殿下这狗是不是真有灵性,大殿中气息这么驳杂,它能准确辨别出刺客吗? 这个出主意的,就是曲家的大公子罢?不是说愚顽痴傻吗,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好看就得让人看,长这个模样,应该多出来显摆显摆才是嘛。 正在这悄悄议论着,冷不防曲长负跟长了顺风耳似的,目光微抬,向着殿门口一顾。 几名小伙子被逮了个正着,连忙低头敛目,无声做请罪一礼,颇感不好意思。 明明曲长负的年纪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些,也无官职,但冷淡天成,就是令人不敢造次。 但曲长负好似对他们的冒犯不感兴趣,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 靖千江想瞧瞧自家狗子给自己多少不知道的惊喜,但烦人似乎挺不愿意干活,只是被他牵着才老实点,勉勉强强地凑到屏风上面闻了闻。 靖千江松开它的链子,道:“你找找,这殿上还有没有带着相同气息的人。” 烦人在原地蹲了片刻,忽然精神一振,猛地站起来。 它冲着大殿中的一处角落汪汪狂吠几声,紧接着,飞快地扑了上去。 姚副统领精神一振,脱口道:“真的找到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从人群中狂奔而出,夺路向着门口冲去,与此同时,烦人一个猛扑,将他压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后肩。 周围女眷的惊呼声一片,侍卫们也随之赶到,将人紧紧制住:“身上没有金像!” 立刻便有其他侍卫冲到刺客一开始站的位置,十来个人同时地毯式搜索,几乎是片刻就发现了物证:“东西在这里!” “挪开挪开,花盆的后面!真的找到了!”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名被按住的人竟然也身穿着侍卫服色,有人已经认出,他正是羽林郎王旭。 等到事情问的差不多了,圣驾才姗姗来迟。 当今皇上年号隆裕,尚不到四十的年纪,单看他的面相是有点偏阴沉的,但神色可亲,保养得宜,瞧着倒也亲和。 “朕在御书房耽搁了一会,竟就能遇上这样的事。” 隆裕帝倒没显得有多恼怒,眉眼间反倒显出几分好奇,问道:“听说刺客已经抓到,那到底起因为何,可查清楚了?” 侍卫统领连忙上前:“回禀陛下,放蛇和毁灯者皆是内廷三等禁卫王旭,臣与姚副统领方才已经简单问话,王旭如此铤而走险,并未为了行刺,而是为了遮掩另一事实。” 经他讲述,众人才知道,原来这王旭在宫中有一个相好,正是在这来仪殿当差的宫女。 那宫女今日宴会之前负责布置大殿,摆放先太子金像,好奇之下悄悄赏玩。 然而一时不慎,竟然用自己的簪子在先太子的面容上划出了一道深痕。 这说重了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即便是当时在宴会上有屏风遮挡,一时半会可能无人注意,但宫宴结束,金像就要转到他处放置,这个责任总要追查下来。 小宫女吓得六神无主,只能来找王旭合计,两人便想了个主意,打算再塑一尊金像,将这个替换掉。 这主意虽然听起来有点馊,但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因为凑不够足够的黄金,那宫女还偷了两支丽妃的玉簪交给王旭偷偷运出宫当掉,这才有钱来打造金像。 时间紧迫,几经周折这金像才算是匆忙赶制出来。 可是宫宴已经开始,为了赶在结束之前将金像换上,王旭百般无奈之下,才采取了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 结果最后还是被人给发现了,大祸酿成了更大的祸。 宫中发生意外不是小事,从有蛇出现开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心里面都能转上十七八种恐怖的猜测,但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听完情况,都是一时无言。 张统领将真正的金像作为物证,用一个托盘托着,小心翼翼地呈上。 怪不得那宫女如此害怕,金子的质地本来就偏软,金像上那道痕迹着实明显。 皇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座下众臣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片刻之后,皇上却笑了起来,高声赞道:“不错!” 他冲着被押在下面的王旭说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只是不知你那相好的会否也是同样心思。王旭,落到这一步,可后悔吗?” 王旭脸色发青,显然惊恐到了极点,颤声道:“陛、陛下,臣……” 见他恐惧,皇上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神情:“这样罢,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来人,把那个小宫女带上来。” 片刻之后,人就被带来了。 这宫女在来之前已经知道计划失败,战战兢兢地被押着走了两步,双腿一软,竟就软倒在了地上。 她拼命磕头道:“奴婢知道错了,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张统领,把你的剑给他们。” 皇上微笑道:“今日发生的一切,皆因你们之间的孽缘而起,若是你们两人其中的一个用这把剑杀了另一个,朕便视为真心忏悔,宽恕你们,如何?” 张统领的脸色都变了,但还是将剑解下来摆在两人面前,王旭和那个小宫女面若死灰,一时谁都没有动弹。 片刻之后,竟是那名宫女发着抖将手抬了起来,像是想要去够那把剑,又像是仅仅做出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王旭即将绷断的神经却好像瞬间就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他身体猛地前倾,就着跪地的姿势将刀抢在手里,而后看也不看,反手就抹过了宫女的咽喉。 鲜血溅上了侧脸,长刀呛啷一声掉落,他额头触地跪伏,高声道:“陛下,臣知错,臣万死!” 宫女的尸体倒在地上,大殿里寂静的落针可闻。 一些文臣和贵女命妇吓得双股战战,但在这种场合,也不敢有半分失态。 那具尸体也让李彦身体一颤,正要忙不迭地向后躲,忽然想到,曲公子还在自己身边。 他这样体弱,又没见识过皇上的脾气,恐怕要被吓坏了吧。 李彦鬼使神差地挡在曲长负面前,低声道:“曲公子,有我在这,你莫看就不会害怕了。” 曲长负诧异地扬起眉梢,没想到自己还会收到这样的安慰:“多谢?” 他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冷清,但李彦立刻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心里那叫一个舒服。 而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向自己拼命磕头的王旭,像是也忽然觉得失了兴味,索然道:“鸳鸯剩下一只,甚无趣味,这个没用了,也杀了罢。” 他方才说只要杀了另一方,就可以得到宽恕,此刻却仿佛忘了。 王旭几乎被皇上玩到神经错乱,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地上的尸首与血迹转眼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仿佛从来没死过人一样。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 他不同情王旭和这位宫女,但这般耍弄,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声音:“这孩子有病,活不长,救他没用。” 有的人生来身强体健,高人一等,有的人仅仅是想活下去,都要用尽挣扎的姿态。 什么时候能一语判定他人的命运,什么时候,你的命运不会被操纵? 要足够强大啊。 正在这时—— “曲长负。” 皇帝的目光轻飘飘在殿中一扫,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而地面上宫女那滩鲜血,犹自红艳艳的。 * 曲长负站了出去,目不斜视,下跪行礼道:“是,参见陛下。” 皇上打量着他,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免礼罢。” 他夸奖道:“曲长负,朕方才都听说了,这用狗找到刺客的主意是你出的,不愧是曲相之子,甚有急智。不错。” 曲长负起身,道声“陛下过奖”,便双目微垂,肃手而立。 他站在大殿中间,灯火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身,为那俊美的轮廓镀上一层煌煌的光晕。 灯下看美人,原本人间一乐事,可现在人人心中惶恐不安,却没有这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