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那丫头又回去合上了房门,方绕回来榻边,却是与那大夫道:“若能治好便就最好,若是不行,古大夫可有相熟的眼科大夫,会看这病的?” 大夫声音道,“我先看看…” 大夫说罢,伸手来查看他的眼睛,他自本能地躲了躲,却被那丫头劝了劝,“可莫乱动,让大夫开些药来,也是为你好的。” 他虽忌讳生人,被这丫头一劝,方觉不能枉顾了自己的身子。他现如今这模样,即便与他时机见到陛下,怕也无力与明远对簿公堂。蜜儿说得没错,他得先治好了自己… 那大夫观了半晌,又问了些许的话。方与他在穴位上施了几针,说是又开了药方。蜜儿一旁候着,等大夫都好了,方与了大夫诊金,又将人送出了门去… 明煜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昨日拌过一回嘴,今早起来,那丫头便不大理他,午后又寻人来与他看眼睛。他自也打算过,若在这西街上寻得时机,能借着朝中几个相熟的故人,打探明远虚实,替自己寻得出路。 可如今他身上伤也好全了,丫头又要与他治眼睛。可是想让他好全了,赶紧离开不成?他忽地有种要被人扫地出门的不祥预感… ** 蜜儿送走了古大夫,方趁着下午空挡儿去了趟药铺。经得上回那一遭,金掌柜见得她,便当是佛爷般供着。她自也没与许家客气,学着然哥上回的口气,与金掌柜的要了最好的药材来。 金掌柜的陪着笑,送走了人,却早将那两张药方抄了下来,与了身边小厮,往许府上走一趟。 那副药膏里,一味虎尾草,药性烈着,虽能消肿化淤,却是急药。然大爷早前吩咐过,若遇着三小姐来拿急药,便得让他知道。金掌柜自不敢怠慢,便叫人送去通传与然大爷知道。 阿彩午睡醒来,正去了厨房做活儿。却见得蜜儿提着药包儿从外头回来,忙迎了过去,“姐姐病了?” 蜜儿将人拉着过来,又将那些药包交到阿彩手上,“不是我,是你二叔。” “今儿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眼睛。正好你拿去将这药煲了。那药膏一会儿去炉子上热一热,便一道儿给他送到房里去。” “诶。”阿彩勤快,蜜儿吩咐得什么便干什么。等全依着蜜儿的话做好了,便就自己送去了明煜房里。 明煜听得是阿彩来送药。开了房门,探了探气息,并无别人。蜜儿那丫头该在厨房里忙着。 “二叔,姐姐让我来与你送药的。” “这个汤药要趁热喝了,然后这一副药膏,得热敷在眼睛上半个时辰。” 明煜拧了拧眉,她自己不来,如今有了帮手了… “二叔?”阿彩声音在旁提醒了他声。“你快用药吧,姐姐让我看你都用完了,才准我出去。她一人在厨房忙着呢,可多事儿了…” 他叹息得无声,接了阿彩手中的药碗来,仰头一口喝尽了。方又由得阿彩侍奉着,与他热敷眼睛…平躺着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半个时辰,心里便念念着,蜜儿那丫头果是赶人的架势… 蜜儿倒不是急着赶人,不过与他看看伤罢了。古大夫今日看过,也只是说依着他的学艺试着治一治…人只要身体里的生气还在,身上的伤多半自己都能好一些,与其放着不理,不如上些好药材养一养,不定能养好呢? 一会儿晚间夜市,还得上肉串,手里正将大块儿的羊肉切成小块儿。她心忧着,也不知阿彩伺候得周到不周到,一时晃了神,白刀子下去,红刀子上来,手上一块儿小肉便没了。眼看着血肉横流,她也心疼自己… 阿彩听得蜜儿呼痛,忙过来看看。“姐姐怎切着自己了?” 明煜方走到门前,听得阿彩这声,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三两步跨进来门槛,便寻着那丫头的手去,方捉起她手腕儿,那暖流便划过了他指尖,他忙对阿彩吩咐,“还杵着做什么?我房中柜子里有药箱,去拿来。” 蜜儿疼得要紧,却被他牵着往外头去。那人闷声不吭的,将她拉到井水旁,便兀自寻得了桶子,去打水上来。 男子身健力足,不过两下功夫,冰凉的井水被他拎了过来。他又捉起她受伤的手,冷冷一声“忍着”。方又拿着瓢儿与她冲洗伤口。冷水碰到伤口,像是冰棱划过嫩*肉… “疼…疼啊…” 明煜听着那声,只觉自己背后都起了冷汗。心却依旧狠着,手上再是三瓢冷水寻着那伤口冲洗过去。“不处理干净,容易生毒邪。” 蜜儿却见他额上青筋浮现,嘴唇都发了白,抬起另一只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明煜恍然躲开,却听她问,“二叔,你怎么了,面色这么难看。” “无事。”他惨淡收了话。 阿彩抱着药箱跑了回来,匆匆忙忙揭开了箱盖,寻得纱布与她来包扎。明煜方放了手。他见不到,便就不方便处理那口子,等得阿彩说包好了,他方寻去碰了碰。原本纤细的指尖,被裹着厚厚的一层。那丫头方才包扎的时候,似是还咬着牙,一声也没出… 他劝:“休息去吧,你这般做不得那些活儿了。让阿彩来。” “……”阿彩很无助。可是见得姐姐受伤,也很是懂得疼人的。 “切肉切菜打下手,阿彩都会,可夜里客人们来了,还得姐姐来掌勺的…” “我才没那么娇贵。”蜜儿说罢起了身,拉着阿彩回厨房,“我是碰不得水了,要碰水切菜的细活儿你来,饭菜我来。” 明煜听得那缓缓走远的声响,心里那道口子似又剌开了些… 无法,只得跟着进去了厨房,听着她干什么,他便抢着先做了。只是果真到了夜市开门的时候,掌勺的活儿也只能得她来。 ** 如此两日,蜜儿做不得多的活儿,便只好辛苦了阿彩。 这日朝食卖完,蜜儿便让阿彩收了半个铺面儿门板儿。她自己坐在店里,借着光线敞亮的地方,翻起阿娘留下的那本《膳谱》来。 阿娘以往在许府住着的时候,闲来无事,便从阿爹书房里抄来些有趣的膳食方子,自己去厨房中操持着来吃。后来从许府里搬出来的时候,这抄本子便一道儿被带了出来。 上头菜样儿繁多,蜜儿识字有限,便也只读得通顺下来几条儿。春日里正是吃野菜的时节,方早晨带着阿彩出门买菜的时候,见得几样野菜,便记得起来,阿娘这膳谱里,曾提过菊苗儿的做法。蜜儿自买了些下来。 回到家中,寻得这膳谱读来,遇着了生僻的字,只得拿着去问问阿彩。 阿彩哪里识字? 蜜儿没了办法,奈何家中唯一识字的,眼睛又看不见。只得用笔将那几个字儿临了下来,还留着几分墨迹未干,寻得去明煜房里。 明煜将将敷过药,听得有人进来,两日来蜜儿不曾与他说过什么多余的话。明煜便以为是阿彩。 “药喝了,药也敷了。你且与你蜜儿姐姐交代便是。” 他起了身,却听得屋里那人没动…“你还有什么事?” 蜜儿听得他认错了人,话里还有几分不耐烦。自又生了几分脾气。可那字儿就快干了,怕他摸不出来,只好寻着他手腕儿去,将那临好的纸送去他手里,“你帮我看看,这两个是什么字?”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方才几分恍然。心头冒出来一丝喜悦,一晃又消失不见。他接来那纸张,放去桌上,手指探着那墨痕,“是淪字,和茎字。” “……等等等等,你慢些。”蜜儿手中持着膳谱儿,正对照着回去原来的句子里。 “汤淪?是什么意思?” “紫茎?又是什么意思?” “……”听得她翻书页儿的声音,方知道她是读不懂了。他沉沉叹了一声气儿,在桌前落座下来。方对她道,“你也来坐,整句读来我听。” 蜜儿捧着书坐去他对面,读道,“采菊苗。” “这我懂,便是采来菊苗儿菜的意思。” “汤淪,用甘草水调山药粉…” 明煜道:“此处汤淪,便是热汤没过菜叶的意思。” “哦,便是过一趟热水…”蜜儿大大叹了口气儿,怨气道:“在热水里滚一遍,这般写不就好了,怎非得来句汤淪。真难读。” “……”明煜再问,“紫茎那处又是如何?” 蜜儿方读着:“菊以紫茎为正。” “草木根叶之间为茎。” “那不就是菜杆子么?”蜜儿笑了。 “菊苗,当选茎为紫色的,味道为上。”他解释罢了,方去捉了捉她的手腕儿。“你…气罢了没有?” 蜜儿只见他一双眼睛空空落在自己面上,那张脸上虽生了些许胡渣儿,可一点儿也不妨碍它好看。气…她确是还有些气。可谁让他字儿认得多,得让她来求他… “也不知气的什么。”她抹开手腕上的手,自起身要出去,“这菊苗煎我会做拉,二叔一会儿出来吃吧。” 明煜听得她话里几分轻松的意思,终是放了些心。直跟着她出门的背影,应了声,“好。我一会儿来。” ** 午后春意阑珊。小风拂面,花香随之而来… 小店张开半面门窗,阿彩支开一张桌子出去街道上,叫卖起那菊苗煎来。“春季野菜煎饼,两个铜板一个!” 不稍一会儿,一对探着新奇的小姐妹花儿寻了过来。“来两个尝尝。”说罢掏出四个铜板儿来。 姐妹俩一人一个,小妹鼓着肉嘟嘟的脸蛋儿,先咬了一口,“阿姐,真香!” 阿姐也尝了一口,那外壳儿煎得焦黄酥脆,内里却清凉微微甜,野菜清香独特,带着几分春意清爽。 吃完了,再掏出五个铜板来,“我就这些钱了,家里还有阿奶阿爹和阿娘…姐姐能不能与我三个?” 阿彩想来自己没了家人,人家有,小小心酸了一阵儿,又觉着羡慕。便自个儿拿了主意,“小声些,老板娘没听见呢。”说罢了,收了那铜钱,便用纸包儿包了三个递过去。“快拿回去与你阿奶和阿爹阿娘吃。” 小姐姐合掌与阿彩拜了一拜,“谢谢您。”说罢了,方拿着煎饼,牵着小妹,绕入了小巷里。 店里,蜜儿正沏了壶热茶端来桌上。 明煜尝了一口菊苗煎,又喝了小口茶。一旁丫头忙忙乎乎。磨墨临字,让他来识…“二叔,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字儿?” 他摸索来上头磨痕字迹,歪歪斜斜,简直不堪入目…“你这字是谁教的?” “我阿娘呀。” “……”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亡人已故,不可得罪…险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听得门外爆竹声响… 郭潜叫人抬着牌匾入来了小店,“小娘子近日可还好?这门楣牌匾,我让人做好了。择了今日的吉时与你送过来。” 蜜儿这才放了手中笔墨,起身迎了人。见那一旁牌匾立在地上,上头还挂着块大红的绸缎儿。蜜儿笑道:“可多谢了郭夫子。” 郭潜素来也在郭家的私塾里帮着兄长教书,大家便也称呼一声小郭夫子的。蜜儿这么一喊,郭潜竟还有些脸红了。 “小娘子客气。可要看看这牌匾的模样?” 蜜儿道,“我二叔也在,让他看看。” 明煜眉间一拧,他二人聊得火热便罢了,扯他去做什么?明明不大情愿,却生生被那丫头扶了起来。听得那姓郭的掀开了红绸布,与蜜儿道,“依着上回说的,如蜜坊,三个大字。” “二叔,你快看看。”蜜儿着实有些头疼,让她写个字儿已经要了老命,此下还得点评人家雕刻的字样儿,不说话又显得不够客气,郭夫子可是秉着邻里之谊,便宜着帮她张罗了这牌匾来的。 明煜压着口气,方寻着那几个字摸索了一番。 “笔力浑厚,笔画流畅。好字。” 郭潜忙对着明煜拱手一拜,“是二叔赏面了。”他自听得人说,西街上这家小店,是叔侄二人张罗。平日里这位长辈不怎么出面,也是因得眼睛不便的缘故。 “……”谁是他二叔?“倒是不客气…” 郭潜面色怔了一怔,这二叔脾性有些大… 忙是作揖,“得罪二叔了?” 蜜儿一听话头儿不对,忙将二叔牵回了桌旁坐下,小声凑来他耳边安慰了声儿:“您可消气儿。” 郭潜笑道,“别让吉时过了,小娘子若觉着没问题,便让他们将牌匾挂上去吧。” “行嘞。”蜜儿答得爽快,又喊着郭潜过来桌旁坐,“您可要入来喝口茶,尝尝这菊苗煎?今儿新品,刚在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