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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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覃与芣苡方能挤上前来,只觉悲愤委屈,都闭紧了嘴,默然垂泪着帮她打理。 反而是阿客说,“不碍。”两人终于再忍不住,咬住嘴唇,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乾德殿。 王夕月心中十分烦躁。 如今她在宫里可谓风头无两,这也和她的风格有关——卢佳音在苏秉正寝殿里住了十余天,旁人虽羡慕嫉妒恨,却也不觉得苏秉正有多么宠她。王夕月去乾德殿侧殿住了十余天,立刻便有人觉得她十有□又把皇帝迷得晕头转向了。 谁叫她是楚楚可怜,诱人攀折的白莲花呢? 王夕月想低调,可她真心低调不起来。因为就算是她的低调,在旁人看来也是邀宠的手段。 所以她只好一面步步小心,不叫旁人拿到错处。一面又我行我素——反正怎么做旁人都看她不顺眼。 她极爱菊花,今日偶然得了闲暇,便聚友赏菊——出于客套,随手就给周明艳和卢佳音也发去请柬。她有自知之明,觉得她厌憎周明艳的程度翻倍,大概就是周明艳厌憎她的程度,才不认为周明艳会屈尊赏脸。至于卢佳音……王夕月固然算计过她,却也还没想跟她撕破脸。能渐渐修好关系,更是求之不得。 结果——这两个人居然都来了! 王夕月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自然知道太液池边,苏秉正羞辱了周明艳却跟卢佳音翻云覆雨的事。毕竟卢佳音还是她引进套里去的。她和周明艳明争暗斗上了套路,也就罢了。卢佳音骤然招惹了仇恨,却未必对周明艳有所准备。 人被你算计了,还肯来参加你的聚会,自然是想修好。可你把人请来让旁人肆意欺负,真比当面打脸还要结仇,日后就别想改善关系了。王夕月只能下死决心,一定要从周明艳手里护得卢佳音周全。 结果乾德殿苏秉正一道口令过来……她就不得不立刻赶回乾德殿。 王夕月便知道,这一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她情知卢佳音那般模样和性情,苏秉正不可能当真舍下。沉思了一路。到了乾德殿里,还是先去见了苏秉正。 苏秉正正当窗临字。 王夕月心下便觉得有哪里不对——皇帝素来得闲,都是耗在小皇子身上的。能自己陪伴时,从不叫王夕月近前。 只迟疑片刻,便听苏秉正问:“什么事?” 王夕月便道:“臣妾殿里菊花才开,有芳景秋雨、绿牡丹、风飘雪月。记着采白姑姑极喜爱的,想求陛下的恩典,请采白姑姑去景明宫挑选。” 苏秉正道:“不急在这一时。” 王夕月便道:“再晚就没了——臣妾还请了周淑妃和卢婕妤,” 她偷偷望着苏秉正,见他手上笔势一顿,已是动了容色,忙又笑道,“臣妾不在,只怕周姐姐要将景明宫搬空了。去得晚了,可就没得挑了。” 然而苏秉正也只顿了那么一顿。一时殿内无声,只浓墨书写白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直将一副字都写完了,苏秉正才淡淡的道:“不过就是几盆菊花。” 各种厉害,王夕月不信苏秉正想不到,然而他只是这么淡漠的回应。王夕月心下一凛,终于无可奈何。 入秋日短。傍晚的时候起了风,吹得草木作响。 阿客沐浴出来,芣苡在镜前为她擦干头发。她望着镜中倒影,不觉有些失神。脸上指痕已鼓得高,当中一道被指甲划过,透出血色来,幸而没有破皮。只嘴唇被勾了一道,已结痂。辗转请了太医来,也开了化瘀的良药。 想来周明艳当众欺侮她的事,在宫中也已经传开。她被人硬插了满头菊花的模样,也都一并成了谈资。 她一辈子固然凄苦,然而被人按在地上欺侮,也还是头一遭。 她也不是不明白当初与目下的区别。可区别到了这一步,也还是始料未及。她忽然就有些明白那一夜苏秉正看她时,眸中的深意。当年她在时后宫虽也时有波澜,可大致还是上下和睦的。她便从未想过,皇帝的看重与宠爱,对一个宫妃来说是这么重要的生存资本。 宫人进屋点了灯。 阿客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默然无声。听到芣苡又在她身后垂泪,只能长叹:“哭什么啊?” 芣苡没作答,边听葛覃轻轻的清了清嗓子。阿客便跟着向外望去,见采白打起帘子进来。 阿客下意识便将左脸藏了,侧身笑道:“采白姑姑。” 采白上前对她行礼,抬头还是扫见了她脸上指痕,话便哽住。半晌,方道:“……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采白在阿客心中是极亲近的阿姊,在她面前如此狼狈,阿客只觉浑身发烫。抬手捂住,声音低下去,想要掩饰什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芣苡知道采白是苏秉正面前少有的说得上话的人,便上前告状道:“淑妃娘娘欺人太甚……” 阿客忙喝住,道:“去给姑姑倒茶。”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章之后,男主就不用翻身了…… 总之第一波虐女主,差不多要结束了t__t所以别急着抛弃我啊 女主认清男主的真面目,正是虐男主的开端啊,相信我! 正文 30云开(七) 这一晚也是极晴朗的,黛蓝色天空通透匀净。因在月初,月亮早早的沉下去,星子便尤其璀璨,散落了漫天的寒芒。谯楼上鼓声才歇,苏秉正仍在窗前习字。漆管的湖笔饱蘸了浓墨,一折一横的游走在白宣上,写作行云流水的楷书。 他体质热,这时节了,一身单衣也不觉得冷。窗子开着,外面有夜风沉缓如水,秋虫声声鸣叫。长廊上灯火点得明亮,朱红色的廊柱根根映着光,有花木的影子摇曳着落在上面。 苏秉正就想起年少时,也是这样的夜晚。案上菊花三五朵,花丝如万千雨丝飞泻,插在白净的瓷瓶里。阿客端了秋梨汁进来,见他敞着窗在灯下习字,便笑着招招手,道,“过来。”苏秉正搁了笔,从小凳子上跳下来。从阿客手里接过碗。她衣袖里仿佛拢了芳果,总是透着极好闻的香气。苏秉正急匆匆将秋梨汁一气灌下去,便回头去缠阿客。 阿客抬手要关窗,望见外间萧瑟秋意,一时就有些失神了,“不知不觉就又到这个使节了。” 苏秉正还不解她的心事,只上前去拽她的袖管,问:“阿姊藏了什么,好香啊。”阿客就拢了袖子,笑道,“藏什么不被你翻出来啊?”便放下窗,拾起他留在书案上的字。看他书写她总是欣慰的,眼睛里落寞消解了,微微的弯起来,柔光满盈。 便执起笔来,道:“‘齐’字要这么写……才好看。”苏秉正攀着小凳子,挤到她怀前去捉她的手。阿客便给他把字,她手指凉滑,鬓上头发撩在苏秉正脸上,痒痒的。苏秉正便往她怀里蹭。 她总是不徐不疾,和柔温婉的样子,唯有书写与抚琴时,手上的力道极是沉稳。 苏秉正蹭到她怀里,便握着笔仰头望她,她也垂了眉眼,柔光一瞟而过,笑道:“写完这个字,便乖乖的去洗漱——” …… 落笔不知不觉就写了个齐字,苏秉正望着那字,失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将笔丢下。 他抬手落了窗,罩子里蜡烛便是一跳。苏秉正伸手去捏那烛火,宫女呼叫起来时,他才觉出疼。一线烛芯已被他掐灭了。 殿里一行人鱼贯出入,帮他打理。所幸并没有烫伤。他心不在焉着,直到采白从瑶光殿里回来,跟他回话。 采白进屋便觉得清冷。瞧见开着窗,也没多说什么。 苏秉正从小苦秋。十岁之前每年不病一场便不算完。九岁那年冬天病得重了,竟有下世的迹象。楼夫人只得他一个亲儿子,终于乱了心神,听信道士胡言,将客娘子许配给她。彼时客娘子多少心结?终究还是没说出一个不字来。可少女闺梦里,也就此再无波澜了。 说也奇怪,自娶了客娘子,他胎里带来的毒竟就解了。随后更是一年比一年康健起来。待到十四五岁,已是文武双全,疾病不侵。闺中少女爱健儿,苏秉正马上骑射的英姿,曾迷倒多少姑娘。反而是客娘子,因年岁相差得悬殊了,对他萌生不出心动来,只依旧如长姐待弟般细致照料,为他欣喜和烦忧。 彼时秦王府与太子间龃龉凸显出来,长安一片肃杀缄默。人人皆知风暴近了,开始瞻望平息之后的景象。苏秉正的身价已然不同,不再是客娘子能匹配的了。府上便暗暗议论,不日苏秉正必抬进门当户对的世子妃来增势,客娘子的处境就该尴尬了。 就连采白也在替客娘子绸缪将来——可又能绸缪出什么来?若秦王府势败,客娘子是要陪送的。若秦王府胜了,跟未来的储君有过一段往事,又有谁敢沾惹客娘子?客娘子这辈子的归宿,只能在黎哥儿身上了。 从那时到今日,已有十余年,采白一路看着这两个人风风雨雨的走过。人说旁观者清。苏秉正对客娘子的心思,采白是比客娘子先察觉出的。而客娘子对苏秉正的心结,她也比苏秉正更看得透。这两个人都只是太执著了,将一生情都错付,生生把一段姻缘扭曲成孽缘。终至不能两赢的局面。 如今客娘子得了解脱,可苏秉正却显然还没看破。这场煎熬才将将开始。 横空杀出个卢佳音来,不论是喜是忧,总归是个念想。采白已看透了。 便上前向苏秉正见礼,道是:“婢子去看过卢婕妤了……” 苏秉正只写字,头也不曾抬,待提笔蘸墨时,才问:“她怎么样?” 采白想起来还忍不住要心疼,“脸上肿得老高,清清楚楚三道印子,嘴角都被划破了——还说不当紧。淑妃这回当真做得过分了。” 苏秉正就搁了笔,道:“周氏素来脾气暴烈,她偏偏要出言顶撞,也是自寻苦吃。” 采白道:“……陛下说的是。”又叹息道,“婕妤大约也没料到——皇后在时,对宫妃们都是极关切的。又有同族之谊,对她只会更照料。想来并没让她瞧过淑妃娘娘这样的手段。是以忍不住就出言分辨了几句。” 她是在替卢佳音分辨,苏秉正只垂着眸子赏字,也不知是否有所触动,“瞧过太医了没?” “瞧过了。太医说三五天之后自然就消退下去了。只是婢子瞧着,婕妤的伤却在心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按在地上插了满头花……也就是婕妤豁达,若婢子遇着,怕要羞愤不堪。这般市井泼妇的手段,宫里谁忍受过?” 苏秉正没接她的话,只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采白行礼告退时,又听到苏秉正道:“她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朕?” 若有,采白自会回禀。苏秉正巴巴的问这么一句,可见是放不下的。采白不由就望他,却见他面色平淡,似乎只是临时起意。 便道:“婕妤说,谢陛下过问,她不碍。又问三皇子近来可好。婢子瞧着,被淑妃欺侮她没怎么放在心上,大半伤神,还是因为思念三皇子。” 苏秉正只漠然点了点头,道:“去吧。叫甘棠进来。” 苏秉正果真没太下周明艳的脸面,只命高平侯夫人进宫训斥她。 周明艳心中也懊悔,然而事情已然做下了。高平侯夫人越说她,她心里反而越不服气。只打眼望着殿外稀疏的枝叶,与庭院之上明朗的天空。 从入太子东宫,她与苏秉正之间就磕磕绊绊的。 她从来都容不下苏秉正身边旁的女人,苏秉正也不曾因她善妒与她决裂——他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卢德音罢了,旁的女人是否哀怨寂寞,他并不放在心上。一个婕妤罢了,周明艳才不觉得自己惩治了卢佳音是什么大事。 她所愤恨的是,那一日麒麟殿里,苏秉正当众嘲笑她算“什么东西”,在她投怀送抱时挥手将她甩开。她本以为卢德音已死去,他该好好的看她一眼了。谁知他反而加倍的漠视、乃至厌弃她。 ——人都埋了还让苏秉正牵肠挂肚,卢德音真是遗害不浅。 高平侯夫人还在苦口婆心,想要让她学王夕月,再不济就学萧雁娘,暂且为了大皇子安分的过日子。 周明艳左耳听进右耳出。她只瞧着窗外树枝上肥嘟嘟的雀子,忽然就想到自己初见苏秉正的那天。 那是她父亲的寿辰,嘉宾满座。她闻说灞上营“苏郎”来送寿礼,便偷偷溜去家中较场。阿兄和五陵少年们正在比试骑射,厌倦了较场的靶子,便去近郊柳林里驱逐飞鸟来射。苏秉正却不与他们的热闹,只静静的坐在一旁饮酒。忽然听闻啁啾鸟鸣,周明艳抬头去寻,便见柳树枝头一双黄莺儿在瑟缩。有人张弓去射,周明艳掩口惊呼。就见苏秉正踩着桌椅矮墙跳起,像书上说的白衣侠客般俊朗,轻巧的就攀上柳梢,将两只黄莺儿握在了手里,避开了飞箭。他坐在枝桠间,阳光斑驳落了满身,一扬手将黄莺儿放飞,望着它们远去天际。才笑道:“高平侯寿辰,今日便不杀生了吧。”他坐得高了,目光自然就扫了过来,瞧见周明艳,只一颔首。周明艳自知被发现了,满面泛红,却挪不动脚步。 那时起,她心里就有了这么个人。得知他已娶妻,消沉了多久。 可两年之后,她还是嫁给他。 她记得出嫁时父母的叮嘱,“太子妃对太子有恩,与寻常夫妻不同。需将她当小姑看待,沉住气,不可不敬。” 她记得新婚之日,旁人只拜舅姑。可她去宫中请安回来,还要跟着苏秉正去拜卢德音。那个时候卢德音瘦骨嶙峋,病卧在床。周明艳乍见她时吓了一跳。苏秉正执起她的手,对卢德音说,“……阿姊,她是周娘。”她便也本分的向她行妾礼。 那时苏秉正眼睛里有那么多缱绻绝望,欲语还休。可周明艳沉浸在得嫁良人的羞涩与欣喜里,竟真的信了,他只拿卢德音当阿姊。 她记得卢佳音送她的见面礼,是一对于阗白玉镯子,一枚鸽血红宝石项圈和一枚双鱼珮。于阗白玉之精温润丰腴,鸽血红宝石光华璀璨,以周明艳的见识,也知道是极难得的物件。只那枚双鱼珮虽也贵重,可周明艳妆奁中类似的物件不少,便不放在心上。苏秉正用于阗玉雕了枚一样的,悄悄给她换掉。周明艳只以为这是苏秉正对她的宠溺。直到她瞧见苏秉正独自一人摩挲着那双鱼佩,贴身配在胸口。 ——那是卢德音家传的物件。纵然是他偷来的,也珍而重之的带着,万金不换。 越是想,周明艳心中便越是暗恨不已。 卢佳音算什么,不过仗着与卢德音有几分像罢了。卢德音才是在她和苏秉正之间真正的心魔。不将卢德音从苏秉正心中彻底剔除,只怕他便再不会回心转意。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高平侯夫人,“我只奇怪。陛下与卢德音情深至此,当日父亲为何还要将我送进东宫?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母亲再训导我,不觉得已太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也觉得进展太慢。本来想双更的,果真太超出我能力范围了 正文 31云开(八) 婚姻结两姓之好。尤其牵扯到君臣之间,种种利弊权衡,哪里是小儿辈间的喜好能决定的?将周明艳送入太子宫中,是高平侯一力决策,甚至连高平侯夫人都说不上话。高平侯夫人自小受的教导也极端正,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未质疑过。骤然被周明艳问起自己的婚姻,脑中竟一时回转不过来。 “你父亲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只道。 “父亲有父亲的考量……”周明艳也只眸光一婉转,知道母亲又要替父亲分辩,教导她安顺替娘家做想。她也不耐烦听,便将话挑明,“我只奇怪,陛下既然非卢德音不可,当年为什么就肯纳了旁人。” 高平侯夫人便松了口气,道:“男人谁不三妻四妾?何况又是一朝太子。当年先皇与元献皇后间就不是鹣鲽相得,伉俪情深了吗?后院里还不是美妾宠姬,各擅胜场?” 周明艳就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咱们这位陛下,跟先皇不同。”一时反而点醒了自己,脑中各色疑惑仿佛都有了眉目一般,自言自语道,“……当年必定是有些缘故的。”那些个猫腻,等她一件件发掘出来,势不会善罢甘休。 九月初菊花开得最好的几天,阿客都没有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