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倘若温离慢遇到的是二十五岁之前那个暴虐残酷的魏帝,他一定不会考虑太多,但三十七岁的帝王早已不似年轻时那般易怒,所思及到的事情自然也更加妥善。 钟氏一族死了一大半,仅剩寥寥几人,所幸温离慢的外祖钟肃还在,他一生共有三子一女,如今还活在他身边的仅剩下次子钟达,钟氏儿郎大多成婚晚,又常年征战,被流放时,仅有长子成了亲,此外便是已故长子所留下的孙儿钟晓,以及钟肃在流放之地所收养的义子钟不破。 堂堂钟氏,百年世家,开国元勋之后,如今竟凋零的仅剩此四人。 这十几年的流放,不仅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与抱负,也摧毁了他们的身体,钟达断了一臂,迄今未有婚配,钟肃不过天命之年,却已是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再瞧不见当年挥斥方遒的风发意气,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伛偻的身体哪里还有将军的威风? 说是饱经风霜苛政的垂死老农,也有人信。 四人脸上身上皆有刺字,其中三人是当年流放之时所受的黥刑,哪怕钟晓当初仅有三岁多一点。 至于钟不破,他无父无母,按照赵国律法,罪人所生之子女,要在出生起便在面上刺字,由此可知钟不破的亲生父母应当便是流放之地的囚徒,然而在那里死人最不值钱,至于生下来的孩子,能做劳力的便留下,做不了劳力的便直接丢弃路边―― 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流放之地,冤魂至今仍在哀鸣。 得知赵已亡,钟家人没有丝毫痛心与愤怒,忠君爱国四个字,早在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离世后便烟消云散了。 流放之地清苦贫寒,负责监管他们的人暴力又恶毒,常年守在那样的鬼地方,即便是个官儿也没有出路,这些人最恨如钟家人这般的权贵,对他们的羞辱与折磨较之普通囚犯更甚。 之所以只活下来男人,是因为女人与孩子体弱,根本受不了那样的日子,得了病,监军不会为他们找大夫,熬得过去便熬,熬不过去便死了一了百了,四人尽皆瘦得皮包骨,毫无精气神可言,这让官家很不满意。 为首的钟肃,眼神宛如一滩死水,虽然跪在魏帝跟前,却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他有丁点儿的求生欲望,这副姿态倒是跟温离慢有些相似,只不过温离慢是不谙世事的无所谓,而钟肃是阅尽千帆后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悲鸣。 也正因为他这眼神与温离慢有几分相似,才使得魏帝对他多了一点点耐心,这副模样着实称不上好看,他瞥了一眼,连话都懒得跟钟肃等人说,起身便走了。 官家这一走,跪在地上的钟氏四人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力夫手持拂尘微微笑道:“这么多年,钟老将军受委屈了。” 委屈吗? 钟肃略微茫然,也许一开始是委屈的,但在流放途中,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心中的委屈便换做了无边无际的绝望――钟氏一族百年坚贞忠诚,只因为向赵帝进谏便落得如此下场,他曾无数次的后悔,像齐国公府、温国公府一样做个睁眼瞎子,也不至于将亲人们的命都葬送在里头。 孙儿钟晓其实还有个孪生兄弟,但那孩子命苦,黥刑后高热,在路上便没挺过来去了,钟肃捧着那么点大的孙儿,看着悲痛欲绝的长子与长媳,无数次地问自己:我错了吗? 忠君爱国,敢言直谏,我错了吗? 长媳因丧子之痛,还未到达流放之地便撒手人寰,长子一夕白头,一路上他失去了许多亲人,流放之地快二十年,他没有一个夜晚睡得着觉。 寿力夫将拂尘递给干儿子徐微生,亲自将钟肃从地上扶起来,语气柔和,他生得和蔼可亲,笑起来便是一副极为好说话的模样,令人见了便心生亲近之意:“官家将钟老将军从流放之地接到兰京,钟老将军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钟将军与两位小将军着想才是,更重要的,是钟老将军要为温娘娘着想。” 温娘娘? 钟氏四人一路沉默不语,不问是谁要他们来,也不问要到哪里去,流放之地连看守的监军都消息闭塞,更何况是他们? 温,是一个令钟肃厌恶的姓氏,当年钟氏一族被流放,外嫁女本不受影响,可笑那温国公府的老夫人,居然堂而皇之想将他的女儿楚娘休弃,钟肃被流放时,甚至都没能见过楚娘一面,如今这位大伴却说什么温娘娘…… “温娘娘生母,正是钟老将军的爱女钟楚。” 钟肃、钟达二人瞬间抬起头看过来! 他们被流放时钟楚并未有身孕,也可能是有了但他们却不知晓,难道说楚娘还在这世间留下了一丝血脉?! “官家见了温娘娘,十分爱重,便迎娶她为大魏皇后,此番将钟老将军一家人接来,一是因为钟老将军素有贤名,二,也是为了温娘娘。”寿力夫微微笑着,亲和力十足,叫人忍不住便想赞同他的话。“钟老将军快快请起,咱们先坐下,咱家也好与钟老将军细细诉说。” 钟肃这回眼里有了光,他渴望地看着寿力夫,激动地双手都在颤抖,钟达亦然,他们一家感情极好,钟肃一生不曾纳妾,与原配夫人所生的三子一女,都是他心头至爱,千挑万选,架不住楚娘爱慕温俭,才与温国公府成了亲家,钟老太君与当时的齐国公府老太君很要好,两人约定要结为儿女亲家,谁知楚娘与齐国公各自无意,便约定了,若是钟楚日后有孕,生子,则叫他与齐国公之子齐朗结为兄弟,若是生女,便结为夫妻。 温离慢与齐朗的婚约便是由此而来,可见其中跟温国公府没半毛钱关系,奈何钟氏一族流放,齐老太君病逝,十几年后物是人非,婚约也从温离慢身上,被嫁接给了温若瑾。 且不说温离慢这些年是如何过的,便是这妹妹抢姐姐婚事,又将姐姐送入王宫给那昏庸无道的赵帝的做派,已令人不齿至极! 温国公府果然还是那个温国公府! 寿力夫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这位前齐国公世子爷倒是个有出息,又有良心的,娶了温俭次女后,靠着自己立的功,不仅将父母接来兰京,还帮忙打点照料了温家人。钟老将军这福气,日后深厚着呢,想来总有碰面的一天。” 就差没直说你们支棱起来,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官家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寿大伴这样讲了,那必然是代表着魏帝的意思,钟肃此时一心想见温离慢,他原本想求寿力夫,又突然住了口,慌张摸着自己的脸与骨瘦如柴的身体,不体面,太不体面,慢娘岁数小,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着娇滴滴的女郎要如何是好? 虽然贵为皇后,可毕竟曾是赵女,还是赵帝之后,又无根基,钟肃觉得自己总得做些什么,哪怕是为了慢娘。 钟老将军老泪纵横,他哪里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外孙女,正隔着一堵墙与一道屏风在蹲马步呢! 魏帝懒得理会这看起来伤眼睛的一家子,有寿力夫在,让寿力夫同他们说,他一进御书房的内室,便瞧见温离慢坐在美人榻上,出去前让她蹲一会儿,这就开始偷懒? 见官家进来,温离慢心想,怎么都没有脚步声的? “这才过去多久,你又累了?” 这个又字,咬得很是意味深长,温离慢抿着嘴,点头:“嗯。” 她还真的敢嗯。 魏帝将她从美人榻上拉起来,“到墙边蹲着去。” 她不愿意,便透出几分不情不愿的神色,魏帝伸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快些。” 第34章 (钟楚。) * “不想蹲马步。”温离慢磨磨蹭蹭不愿听话,她两只手捂住被弹的脑门,几乎要把拒绝两个字刻在脸上。 “那你想做什么?” “太累啦。”温离慢认真讲道理,“我很不开心。” 已经到了即便有糖吃也不开心的地步了。 魏帝还想弹她,她把两只手捂着不放,躲得远远的,“每天腿都好疼。” 哪怕泡了澡,又让宫女们捏过,仍然酸疼不已,甚至导致她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醒,已经很久没用过正儿八经的早膳了。 官家态度出奇地好,“那杳杳想怎么样?” 虽然内室只有他们两人,离得最近的宫女也守在屏风外,并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温离慢就是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她想了想,“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官家笑起来,他甚少笑得这样开怀,大多数时候他勾起嘴角都代表要见血,“杳杳觉得呢?” 温离慢道:“我觉得不能。” “那你还问?” 她怏怏不乐地走到墙边,背影瞧着很是落寞,又蹲了下去,官家也是铁石心肠,不仅不为所动,还拖了椅子到她边上坐着跟她说话:“明日带杳杳见几个人可好?” 温离慢不想跟他说话,选择沉默面壁,她刚蹲下去没一会儿,两条细腿就开始轻颤,不管官家说什么她都当作没听到,官家伸手在她膝盖上轻轻戳了一戳,她顿时就倒了――被他捞到腿上坐着,纡尊降贵亲自为她捏腿:“就这么不喜欢动弹?你成日只吃不动,也不怕发胖。” “我怎么会胖?”温离慢细声细气,“我吃得又不多。” 她倒是想吃多呢,可惜这身体不争气,稍微吃多一点都要死要活,能少生一次病,自然是少生一次病的好。 “那可不一定。”官家搂着她,捏她因为蹲了会马步微微泛红的脸颊,“除吃便睡,神仙都会发胖。” 温离慢还是坚信自己不会胖,她问:“你要带我见谁?是外面的人么?” 御书房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几乎是每天,都会有大臣到这里来,但今天显然不是,温离慢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魏帝要自己见谁,她完全没有想见的人。 “嗯。”官家松开她软绵绵的脸颊,只是那么轻轻捏了两把,就出了印子,“明儿个杳杳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才行。” 温离慢不解地歪着头,没有多想,直到次日上午,她又被从龙床上捞起来锻炼――因为她觉得蹲马步不好看,很不喜欢,官家改成让她围着太和殿走上一整圈。 太和殿可一点不比其他宫殿小!围着走一圈能要温离慢半条命,她只走了半圈便不行了,官家稀奇地低头瞧她:“那日带你出宫,你在外头逛那样久,朕让你回来你还不甘不愿,怎地今日才走了这么点路,便累了?” 那日她自己还说不累,想继续逛呢。 温离慢别过头不看他,气喘吁吁,又被牵着慢慢走了几十步,呼吸才缓缓平稳,虽然这一圈走得也很累,但跟蹲马步比起来,她宁肯走路。 钟氏父子四人昨日被送出宫后,安置在了被封多年的王府,魏帝的兄弟全叫他自己杀了个干净,大魏又没有异姓王,那些王府便被封存起来,不过寿力夫早已吩咐人清扫过,卸去了门匾,下人管家都一应俱全。 钟不破还好,毕竟他并非真正的钟家人,且他自有记忆起便是任人践踏的烂泥,他只认义父钟肃,义父高兴他就高兴。 钟晓当年被流放时也才三岁,那会儿还没温离慢呢,这些年手足尽失,兄弟姐妹只剩自己一人苟且于世,想到还有一个表妹,即便素昧谋面,心中亦是激动期待。 钟肃与钟达更不必多说,因此四人在得知温离慢的存在后,一反常态打起了精气神,不仅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衣裳,早晨出门时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生怕自己瞧着不够体面,给了温离慢坏印象。 钟肃坐在马车里叹息,他如今的身体连骑马都是问题:“老了、老了啊……” 想当年他力可举鼎,现下却被消磨掉了斗志与意气,活在世上,竟是连个期盼都没了。 钟达又想见外甥女,又不敢见,他毕竟断了一臂,面上有刺字,一副罪人模样,怕吓坏了娇滴滴的女郎。 钟晓道:“祖父何出此言?过去是咱们命苦,可如今却是苦尽甘来,昨儿个那位寿大伴的话,祖父还不明白?似我们钟家这般被赵帝流放之人数不胜数,即便魏帝大赦天下,又为何只我们被接来兰京?便是为了表妹,祖父也不该如此消沉,表妹在大魏过得想必艰难,我等要成为她的后盾,而不是要给她拖后腿。更何况……” 他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寿大伴讲,那温家人如今也在兰京,祖父难道不想去揍他们一顿?旁人便罢了,我那位好姑父,总不能轻饶了他!” 提及温俭,钟家的男人们瞬间被点燃怒火,钟晓又摸着自己的脸,“刺字如何,罪人又如何,既然仗着表妹才得了这次机会,我决不会辜负她!” 按照钟肃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多亏钟晓与钟不破狠辣,才能在流放之地保全住他,钟晓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他们钟家男儿顶天立地! 前来迎接四人的是寿力夫,钟肃不由得受宠若惊,寿力夫那可是魏帝身边的大红人,竟亲自纡尊降贵来接,他昨夜辗转反侧,不知外孙女在大魏生活的怎样,虽说贵为皇后,可魏帝的年纪属实大了些,都跟钟达差不多了,年纪大是一方面,后宫又有其他宫妃…… 当年他愿意将掌上明珠许给温俭,也有赵帝将要选秀的原因在里头,楚娘生得美丽,他实在是不舍爱女入宫,天下的父母,但凡是爱着自己儿女的,哪个愿意为了荣华富贵,便将女儿推入火坑? 钟肃心底无尽担忧,都在见到温离慢那一瞬间抛在了脑后,他连向她跪下行礼都忘记了,只痴痴地凝视着那张芙蓉面,老泪纵横。 温离慢只觉此人奇怪,她不由得捉住官家的衣袖,朝官家身后躲了躲。 这依赖的动作让魏帝心情愉悦,护着她坐下,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原本帝后二人隔着一张案几,分别坐在两边主位,可钟家男人们的目光太吓人,温离慢一定要跟魏帝同坐,手里还不肯将他衣袖松开。 钟肃有种冲上去将外孙女拽到自己这边来的冲动,好在他忍住了。 钟晓轻轻扯了下祖父,四人对着帝后跪下行礼,很快便被赐座――这待遇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惟独温离慢始终未曾开口,若是以一国之母的身份来看,她这样着实是有些不称职,奈何在殿中的这几位都将她视为珍宝,因此并不算什么。 “娘娘。”寿力夫笑眯眯上前,为温离慢做介绍。“这位是钟肃,钟老将军,也是娘娘的外祖父。” 被那双纯净的眼眸看见,钟肃不由得抬头挺胸,努力让自己瘦弱的身躯显得魁梧高大一些。 她可真好看、真可爱,那样像楚娘,却又不似楚娘娇气,看着温离慢,钟肃似乎又看见了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也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这位是钟达钟将军,是娘娘的二舅父。” 钟达将自己断臂的那边悄悄往后隐了隐,以及刺了字的脸,生怕吓到温离慢。 “这位是钟不破,乃是娘娘外祖收养的义子,也是娘娘的舅父。” 钟不破憋得满脸通红,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娇滴滴又柔弱的女郎,雪白美丽,像是天上的云朵,令他自惭形秽,甚至不敢去看温离慢。 “这位则是钟晓小将,是娘娘大舅父之子,娘娘应当称他一声表哥。” 钟晓生得身材修长容貌俊秀,只是被脸上的刺字毁去了几分,他先是大着胆子望了眼表妹,随后就跟魏帝四目相对,那颗经历了无数苦难,原以为早已是刀枪不入的心,却莫名被看得一惊,恭顺低头。 相比较钟家男人们的激动,温离慢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她没有丝毫情绪,并未因为这是自己的外祖一家而感到喜悦,甚至在他们那样激动时,还诧异地去看魏帝,希望他能给自己解答。 又不曾见过,连话都未说过,他们见了她为何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