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阿瑶道:“听说皇上将要大婚,以后身边自会有可意人陪伴,便发话予叶大人,让他放我走吧!” 皇帝未想她竟已知道此事,不由一怔,霍地转到她面前问:“你……你怎么知道?是叶如诲告诉你的?” 阿瑶轻轻摇头:“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又何需叶大人开口,何况,有皇上压着,他也不敢开口不是?” “十二姐……”皇帝有心解释,却又觉无从解释,那本就是事实。面对这个女人,他总有力不从心之感。 阿瑶抬起眼缓缓看向他,许多日子不见,他似乎瘦了些,脸色也不是很好,眼下隐隐有些发青,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睡好。 皇帝握住她的手,好一阵才道:“你瘦了!” 阿瑶转开眼,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背转身走到窗前,只不做声。 皇帝跟过去,又道:“太医开的药在按时吃么?” 阿瑶道:“吃了也没什么用。”她的一身武功总是回不来了。 皇帝到底心怀愧疚,闻言由不住一阵黯然,垂眸盯着脚下许久才道:“太医说你原来所修武学太过阴毒,于身体不利……不管怎样,太医开的药还是要吃,对身体总是有好处的。” 阿瑶道:“是药三分毒!” 皇帝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有些急躁,忽上前握住她的肩将她扳过来面朝自己,道:“十二姐你别这样好不好?” 阿瑶抬眸正视他,幽幽反问:“那皇上想要我如何?你已将大婚,原本就不该来这里见我。” “我……那不过是……”皇帝急道,见她一双妙目带着盈盈水光望过来,却又有些承受不住,垂下眼道,“我知道……由始到终,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没信过我。” 阿瑶心想,似乎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没信过他。不不,她还是信过他的,他说三日之后答应她放过唐初楼时,她是信了他的,可最后却搭上了唐连的一条命。 她心里由不住一阵抽痛,强笑道:“皇上既知如此,那便放我走吧!” 皇帝握紧她的手臂,红着眼咬牙道:“要是朕不肯呢!” 阿瑶仍是望着他笑:“您是皇上,万事由您说了算。” 皇帝猛地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抱住不放,在她耳边低低地似央告般道:“十二姐,别这样……我心里难受……” 阿瑶静静由他抱着,并不挣扎,半晌却慢慢地伸手去回抱住他,甚至还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出身卑贱,于圣上的江山社稷没有丝毫裨益,甚至可能会拖你的后腿,圣上又何必执着于留下我?你是一国之君,便好好做你的君王,治理好国家,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这难道不好吗?” 皇帝道:“做个好的君王跟你留下来有何冲突?” 阿瑶轻道:“自古耽于女色者,大多都被称之为昏君。” 皇帝听得微怔,随后又忍不住笑:“十二姐这般耳提面命,朕怎么做得了昏君?” “皇上……”阿瑶轻轻叹口气,仰头看着他,伸手轻抚上他的脸,一时竟无话可说。 皇帝握住她手指在自己脸上细细摩挲,满眼都是柔情:“叫我秀之!” 阿瑶真是拿这样的他无法,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这样的女子,既无家世傍身,又无绝世美貌,人蠢笨不说德行上也有亏……” 皇帝听得皱眉,忽伸手掩住她的唇,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默了半晌,想起两人在慈恩寺不欢而散时所说的那些话,又道,“我那日一时生气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阿瑶久久不语,要说不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为唐连的死气他恨他,并没在意他所说的那些伤人心的话,事实上,她还是对那些话耿耿于怀的。 皇帝沉了沉,轻吁出一口气:“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你?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阿瑶诧异地看着他,很久之前的事? 皇帝看她一脸疑惑,颇觉失落,道:“我曾说过,早在你还在碧玉斋时我们便见过……可是你似乎已经忘记了。” ☆、第102章 各自归(6) 阿瑶忽然想起还在宫里时他曾与她说起过小时离宫外出到梧州,却不意与从人走散,落到碧玉斋的事情。他说那时候见过她,只是她对此事并没什么印象。 正想着,便听皇帝道:“我那时跟从人走散,身上也没带银两,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饿了想吃个馒头都不行。”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其实是他有意跟从人走散,自出宫后,随侍们便一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去。他实在不耐烦听,又不愿就此回去,索性便独个儿走了。 走的时候,皇帝还是带了不少银两的。没想到梧州地界那么不太平。一进城,他就被一群地痞盯上。觑到他是单身一人,身旁无人依傍便起了歹心,待他走到僻静处就一拥而上,几乎抢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物。 他那时还小,也没怎么好好学过武艺,自是抵挡不住这群穷凶极恶之徒,只能任他们欺负。万幸地痞们只是求财,并没有伤他性命。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因为身无分文,食宿便都成了问题。他在外面晃荡了两天,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而那几个随侍在这当口也不知死去了哪里,偏偏就没一个人出现。 一直以来都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的皇帝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到第三天上,他实在挨不住,干脆闯到州府衙门打算自曝身份,谁知还没踏入门内,就给人轰了出来。 他忙表明身份,却无人肯信,都当他是得了失心疯。 皇帝这才知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心灰意冷地离开。 他那两天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住就喝些水充饥,故而当走过一家馒头铺,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味时便再也迈不开腿。 眼见得笼屉里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皇帝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摸摸身上,除了贴身戴着的一枚小小玉髓逃过一劫没被抢走外,一个铜板也没。他犹豫了许久,才将那玉髓拿给店家想换几个馒头吃。可那店家却不识货,不肯用馒头换他的玉髓。 便在这时,馒头铺子又来了客人,那是一对少年男女,看年纪两人并不比比他大多少,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人的模样都十分俊美出挑,堪称是金童玉女。 皇帝那时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两人身上,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馒头上了。所以当他看到那美貌的少女将两个馒头递到身旁少年手里时,其实是万分盼望自己就是那个少年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过于狠毒赤/裸,少女注意到了他,瞧着他迟疑了会,竟然把将要咬到嘴里的那个馒头递给了他。 “给你!”她对他说,语声轻柔宛如天籁。 他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馒头抓了过来,狼吞虎咽起来,因为没水,噎得直翻白眼。 那少女便又递了水过来:“喝点水慢慢吃。” 他接过来喝了两大口,又低下头啃手里的馒头,口里含含糊糊道:“谢……谢谢……” 少女没说话,只望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许是感激之心在作祟,皇帝只觉她笑得好看极了。 只是随后她就被跟她一路的少年拉走了。他忍不住跟上前,便听到少年不加掩饰的埋怨声:“十二姐,你又多管闲事,给人知道又该受罚了。” 那便是皇帝第一次见到阿瑶时的情景,许多年来每每想到这一幕,皇帝心头都十分悸动。 而那少年便是后来的唐连。 那日,皇帝尾随着阿瑶二人到了一座宅邸前,看到两人走进去。那宅邸便是碧玉斋。当他抬头看到匾额上的那三个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然而不等他想得清楚,后脑上便重重挨了一下,随后他便晕了过去。 待到醒来时,他已被关在了一只硕大的铁笼子里,四下漆黑,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帝一生当中最痛苦最黑暗的一段回忆。如今再回头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皇帝想,唐初楼那时绝对是抱了杀他之心的。否则,他的随侍不会迟迟找不到他,为什么他会被抢,为什么他会落到碧玉斋中,一桩桩全都有迹可循。 他被关在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出去。亦没有等到什么人来,任他喊破了喉咙也无人理会。如此他又被饿了近两天。 直到阿瑶找到这个地方。而她显然不是来找他的,她是偷偷过来给唐连送食水的。唐连也不知惹了什么祸事被罚,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唐连并没有被关在这里。 饿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听到她呼唤唐连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隔着铁栏向她求救:“姐姐……姐姐,别走,救我……救救我!” 阿瑶虽怕惹上麻烦,终究心有不忍,拎着一盏小灯寻声找过来。当那点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时,他也看到了她。 她美丽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清幽妙目流转。她看着他,面上微有惊诧之色。她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不出来,只是求她救他出去。 阿瑶摇头,非常抱歉地告诉他说自己无法救他出去,让他稍安勿躁不要跟关他进来的人硬碰硬,适当地服一下软,他们就会放他出去。 可是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些抓他来的人。闻听阿瑶所言,他简直绝望了。这么下去,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被饿死渴死。 皇帝颓然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阿瑶见他哭得可怜,便将带来的食水都塞入铁槛内,道:“你是不是饿了?这里有些干粮和水,都给你。” 他仍是伤心痛哭。 她便又道:“你别哭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可她却没有食言,第二天差不多同一时间她果然又带着食水来了。 之后的那一个月里她每天都会在那个时候来看他。而他则每天都会在铁槛边守望,眼巴巴盼着她那盏小灯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出现。 这一个月里,他们渐渐熟识。可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很小的时候她便成了孤儿,被人辗转买卖,一直也没人好好给她取个名字。到了碧玉斋,斋主也是偷懒,最喜以数字给人命名,一路排行下来,她便被叫做了十二。 他比她小上三岁,便称呼她十二姐。他则告诉她他的字——秀之。可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一直都喊他小弟弟。 皇帝后来想,她那时能每日来却不被人发现并阻止,恐还是江天成网开了一面。 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他的母后起了作用。总之他在碧玉斋呆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候,江天成亲自把他从铁牢里接了出来。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阿瑶则告诉他她要被派往京师做事,再不能来看他了。 皇帝那时并不知她要去往的地方是相府。等后来知道,十二姐已然多了个名字。 他是有多么讨厌这个名字! ☆、第103章 各自归(7) 阿瑶听皇帝讲完这段,由不住呆在那里。算起来,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她真没想到那被关在铁笼里的小男孩会是皇帝。 不过江天成对他的态度也确是古怪。其实她偷偷给他送吃食和水进去的事,没几日就被江天成抓了个现形。彼时她害怕不已,只当自己这次会被狠狠惩罚,却未想江天成却破天荒地没声张此事,顺理成章地也就没罚她,反而还叮嘱她不许告诉别人,食水仍是让她每日照送进去。 如此一个来月时间,忽有一日他才又发话说要送她去京师,命她不准再去地牢。 阿瑶不得不服从,出于担心,到底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们……会放了他么?” 江天成倒也不瞒她,道:“过两日他家人会来接他。” 过了两日,隐约听说外面来了人接走了什么人,还是江天成亲自送到大门外的。她猜那多半是他,其时她尚未离开碧玉斋,便又大着胆子特意溜去地牢看了看,那铁笼中果然已没有人,如此她才放了心。 之后没几日她和唐连及另外几个孩子便被江天成带去了京师,想来是江天成自觉得罪了唐初楼,故而以他们赔罪吧! 阿瑶眼望着皇帝,怎么也无法把如今这个一身贵胄之气的年轻帝王同记忆中那个满脸脏污,在地牢里哀哀痛哭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那……真是你?”她仍是不敢相信。 “是我!”皇帝握着她的手,话语里带着些许失意,“你就一点也没认出我?” 阿瑶微微有些尴尬,道:“你长变了很多……”那时他被关在地牢里,里面黑漆漆的,她那么盏小灯又看得见什么,何况他满脸都是黑灰,哪里看得出长什么样,就算看得出,过了这么些年,他的模样有变的话,也不一定认得出。 皇帝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道:“真就变了很多?在布德镇,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阿瑶下意识便想将手抽出,道:“你一眼就认出了我?”当时的情景她还记得,既是第一眼就认出,他竟还出手逼她退回阿芙设好的剑阵,差一点就送她上了黄泉路,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皇帝却紧抓着她不放,颇有些紧张地道:“你生气了?” 阿瑶既挣不开,索性垂下眼不看他,道:“拜皇上所赐,我差一点就死在那里了。” 皇帝道:“是我不好,我那时看你要走,只一门心思想把你留下来,就没想那么多……”后来见她落入剑阵,七八柄长剑同时抢上,他也由不住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唐连赶到。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那时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至于无关人等的死活,他都是不甚在意的。如今想来,也不怪阿瑶如此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