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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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迂直是没法在官场走下去的,但现在傅云英恰恰就是要保持这一份“傻气”。 能进大理寺为官的,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出类拔萃的英才,谁年轻时没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雄心壮志呢? 虽然大多数人慢慢被现实磨平棱角,选择圆滑处世,但看到傅云英坚持为张氏伸冤,他们嘴上说他傻,心里其实隐隐有些佩服。 想当年,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他们也曾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凭借自己一双手,扫尽一切魑魅魍魉,让世间再无冤屈……时隔多年,回想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众人无不感慨。 因此,他们很愿意尽己之力帮傅云英一把,她虽然傻里傻气,但平时很好相处,办事谨慎又麻利,不会为难部下,有事主动揽责任,最重要的是出手还大方,经常请同僚们开小灶,这么贴心的伙伴,去哪里找! 傅云英慢慢在大理寺积累人脉。 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拉锯战,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药库爆炸一案就查出结果。军器监少监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皇上紧接着的一道道谕旨,震动满朝文武。 皇上当着内阁大臣的面斥责霍明锦办事不利,并拿出几分朝臣弹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辩,朝臣揭发霍明锦私藏武器、意图不轨,并指出火、药库失火的事是少监自编自演,他怕和霍明锦勾结的丑事败露,才故意烧毁库房以掩饰其罪行。 人证物证俱在,霍明锦无话可说。 皇上大怒,下令将霍明锦关押在刑部,锦衣卫暂时由他本人指挥。 朝堂再起动荡,人心浮躁,朝局大动。 傅云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赵弼要她不必担心,可他却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彻底消失了,好几天没有露面。 她去找陆主簿打听。 陆主簿也摸不着头脑,道:“赵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据说是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需要赵弼亲自去查? 现在朝中人都忙着落井下石,弹劾霍明锦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御前书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纷纷上疏历数霍明锦在地方公、干期间的罪状,什么欺压良民,踩踏庄稼,收受贿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满山枫叶红透,重阳佳节时,霍明锦还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时,又有人上疏,弹劾霍明锦“奉母无状,残害嫡兄”,他曾不顾安国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斩断兄长霍明恒的一根手指。这件事众人皆知,那时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锦,没人敢说什么,现在霍明锦成了阶下囚,所有瞧他不顺眼的大臣搜肠刮肚也要给他安一个罪名,这种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来利用,好让霍明锦没有翻身之地。 狼狈逃去南京的安国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锦回京,他携家带口仓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这么些年,对霍明锦恨之入骨,不仅丝毫不掩饰安国公府家宅不宁,还趁机状告霍明锦对生母和长嫂不敬,当堂叱骂霍明锦的罪行,说到最后,痛哭流涕,几度因为激动晕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国公。 一时之间,谁不说痛骂霍明锦几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来越严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锦,每天都有新的证据呈递到御前。而风光一时的锦衣卫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沈党趁此机会,疯狂报复霍明锦平时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纷纷上疏痛骂霍明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从他接连下旨将同情霍明锦的官员贬谪出京来看,他也怀疑霍明锦狼子野心,想要谋反。 不管怎么说,火、药库爆炸的事没人提了,也没有言官指桑骂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达到一开始的目的。 …… 入冬前,张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和都察院忙着给霍明锦定罪,覆审张氏一案,终于还她一个清白。 傅云英托人将张氏和她的丈夫合葬,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动请缨。 她没说什么,把差事交给石正去办。 上次文书供词被焚毁,石正也是迫于无奈,他连正式品级都没有,评事把供词要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水至清则无鱼,傅云英自己也有软弱妥协的时候,刚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学习,做人办事,不能一味刚直。 解决了张氏的案子,她眉头仍然紧锁。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昌了。 赵弼也一直没有出现。 霍明锦说他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傅云英忧心忡忡,他被押进大牢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皇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许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了,又正当壮年。 …… 院子里的芙蓉花开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着晨风次第绽放,繁花似锦。花冠硕大如伞盖,笼下的绿荫罩满大半个庭院。可惜并无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来的,傅云章特意嘱咐灶房婆子多炖些羊肉汤给一家人进补。 傅云启娇气,嫌羊肉腥膻,吃饭的时候自己捧着碗躲到隔间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汤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吗?” 她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汤,示意旁边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小声问:“二哥,霍大人在里头……有没有受罪?” 傅云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夹一筷子花菇鸭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让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礼部尚书担任副审,你知道的,刑部尚书是沈阁老的人。” 傅云英垂下眼帘,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将霍明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书手里,霍明锦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还有崔南轩,他似乎和霍明锦不和,从无往来。 “你担心他?”傅云章问。 其实不需要问出口,她这些天虽然没有明着帮霍明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听火、药库爆炸的事,张氏的案子解决了,也没见她露出欢颜,她是真的为霍明锦的安危担忧。 傅云英点了点头。 傅云章唇角轻轻抿了一下,望一眼紧闭的窗户,“云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霍明锦?” 语气有些严厉,和他平时的温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云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锦微红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摇摇头:“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 傅云章沉默不语,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进她心里去。 她想了想,小声说:“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 羊肉汤还是热的,丝丝缕缕的乳白热气围着瓷碗缭绕盘旋。 傅云章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过一会儿,拿起筷子塞到傅云英手里,“先喝汤。” 她喔一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 傅云章没吃饭了,自己走到一边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凉茶入喉,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霍明锦早就知道……却没有以此为威胁,还主动提携照拂她……现在他出事了,整个北镇抚司乱成一锅粥,可英姐却完全不受影响,没有人因为她和他的交情为难奚落她…… 傅云章握着彩绘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饭,网巾下是黑鸦鸦的长发,眉清目秀,瑶鼻樱唇,年纪越长,越出落得清丽。一样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传开了,千步廊的人说她“面若好女”,因着这个名声,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进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颜,然后和别人吹嘘夸耀。 他双眉略皱,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英吃完饭,漱口吃茶,让下人进来收拾碗筷,挪到书房里,接着道:“二哥,我只是问问霍大人的情况,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你用不着因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为难。” 几杯凉茶下肚,傅云章这会儿整个人都是冷的,连脸色也冷,听她说完话后,却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鬓。 …… 霍明锦武艺高强,关押他的地方层层守卫,看管很严。进出都必须检查腰牌,没有凭证,擅入者格杀勿论。 傅云章走进地牢。 暗处一片窸窸窣窣响,据说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狱,在角落里布置了弓弩手,谁敢闯进来,立马万箭齐发,当场就能把霍明锦扎成刺猬。 傅云章低着头,听前面汪玫和守卫低声说话,守卫检查过腰牌,放他们进去。 牢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霍明锦坐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虽是坐着,而且现在是阶下囚,可他仍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气势,深沉如渊,脊背挺得笔直。 这样一个人,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问霍明锦是否和军器监少监勾结,他一言不发,不认罪,也不辩白。 辩白没有用,沈党有备而来,证据确凿,全是不利于他的罪证。而且他辩白了,供词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云章在一旁记录两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发问。 不一会儿,守卫送来饭菜,托盘里两只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错,有鱼有肉,还有这时节难得一见的精致绿蔬。 汪玫一直在问话,嗓子干哑,笑眯眯给傅云章使了个眼神,预备出去。 什么都问不出来,浪费他的精力。 傅云章迟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阴暗潮湿,霍明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眼神却清亮而坚定,如一头蛰伏的雄狮。 等他暴起时,不知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傅云章不赞同霍明锦的处事方式,觉得他太过暴戾,杀戮过多,而且手段狠辣……可这样的人,却能事事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将她护得周全,没有对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没有他的戾气,没有他当年率兵对敌寇穷追不舍,一直将那群穷凶极恶的敌寇赶到荒漠以北,又何来边疆十年太平? 傅云章踏上潮湿的石阶,脚步微微一顿。 他还能看着英姐几年?她还那么年轻…… 地牢里的空气很难闻,不知混杂了多少种让人浑身不适的味道,汪玫掩鼻,回头和傅云章说话,却见他霍然一个转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锦靴踏过一地坑坑洼洼,傅云章快步跑回地牢里,送菜的守卫已经走了,霍明锦低着头,手里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声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会动今天的饭食。” 霍明锦抬起眼帘,扫他一眼。 傅云章接着道:“我曾跟着道长修道,于毒、物上略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