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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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两头与这殿下厮打嬉戏,肆意叫骂,几乎已经忘了他的身份,常常忽略了眼前这男儿并不是个普通玩伴,不是个只为一口生计奔波的寻常少年,而是个皇子,亲王,皇帝老儿亲口封的武将。今日还在与自己打架玩耍,后日便要奔赴沙场征战了,一去千里,时空茫茫,不知何日才是重会之期。 莲生的视野,一向只在苦水井内,今年才刚刚开始接触香界,对军国大事全无概念,自己不是军籍又无须从军,连两国交兵是怎么回事也不大晓得。一时间眼前只晃动着那一夜荒野遇刺的情景,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一个刺客已经凶险万分,沙场千军万马一齐涌来,那是什么境况? 自古以来从军都是赌命的差事,多少军士有去无还,李重耳的武艺虽然远胜常人,然而与自己厮杀半年,从未赢过,这等战绩出征沙场,教莲生怎能放得下心?…… 诸多思绪交缠,宛如这林中迷离晨雾,拥塞莲生心头,竟然良久不能出声。眼望着李重耳满面欢欣,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忧心忡忡,越绞越紧:“你会……会上阵打仗吗?” “会呀。”这一句正问到李重耳得意处,不禁露齿一笑,洋洋自得地扬起了浓眉:“我一身武艺,终于派上用场!以后他们再也不用嘲笑我没有上过沙场、不懂兵法战术,本王要以赫赫军功,昭示本王的真正本事。” “你那点本事……”莲生愁容满面:“上阵岂不是很危险。” “咦,这是哪里话来!” 那殿下的小心灵受到极大伤害,奋然挺起胸膛,拍得啪啪作响,神采飞扬的双眸,在冬日艳阳下熠熠闪光: “你是敦煌人氏,难道不知道本王的威名?我那杆龙象鎏金枪,至今未见敌手,迎战百万大军不在话下!那日城南遇刺,你亲眼见的,偷袭的刺客还不是落荒而逃?适才比武的那小贼……那小贼三拳两脚便被我踢飞,压根儿不是我的对手!每次比试前胡吹大气,最后都被我按在泥里跪着叫爷……” 莲生的小脸憋得通红,吭吭咳了两声: “跪着叫爷的那个……确乎丢脸。” 一时间脑筋飞旋,想着李重耳描述的鏖战沙场之壮怀激烈,不禁也有些心向往之:李重耳若能对战百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莲生想必也能。这一身所向披靡的神力,只打个野猪怪兽算得了什么,若能冲锋陷阵保家护国,才不负这天生的异能啊! 若是能与李重耳并肩杀敌,想必比比武对战更加有趣,也免得他遇到高手,招架不住,出现什么闪失。有莲生在身边,定可保得他周全无虞!莲生才不管他是什么皇子还是亲王,只是这世上再难找第二个如此称心的玩伴,只准莲生自己欺负他,可不准旁人欺负他!…… “我要是能一起去……” 话未出唇,已经颓然住口。 距离自己十六岁生辰,只剩三个多月,时光紧迫,已须争分夺秒。数月来拼尽全力刚刚做到六品香博士,还差三级才能进香神殿求方,求得那方子又不知是不是真的合用,就算合用,亦不知要多久才能制成……生死关头,保命要紧,万不能节外生枝。 若是……若是寻不到救命异香,十六岁生辰一过,五识便渐渐散失,到得九月霜降,便会魂飞魄散。这殿下兵发庆阳,就此远隔天涯,待到他鏖战归来,都不知道莲生还在不在人世?一想到很可能就此诀别,莲生心头剧震,望向李重耳的眼眸里,微微一阵模糊: “你……九月霜降之前,会回来吗?” “应当会,怎么?” 莲生苦笑一下,低头轻轻捻着衣带,散落的两缕蝉鬓,在粉颊边随风飘摇:“那还好,也许来得及再见。” “当然来得及再见。”李重耳对这奇异的女子,一直怀着一份莫名的亲近感,虽然只见过三面,但仿佛已经是至亲或是老友,彼此相知相熟,亲密无间。此时见她语气中也颇有留恋,心头更是欢欣,忙道:“你要去哪里?别走,等我回来,我一回来就去香堂找你。” “嗯。百战百胜,早日归来。”莲生只能轻叹一口气,怅然望着眼前这雄姿英发的少年:“回来给你庆功。” “谢你吉言!”李重耳笑逐颜开,双手交叠,认真地施了一礼:“今天真是处处吉兆,一举赢了那小贼,还得了你的祝祷。来日出征,必有大胜 ,天佑我大凉君臣……” 远处人声杂沓,是霍子衿率队归来。那七宝小贼邪性无比地消失在林中,众多侍从追索半晌,一无所获,只能摊手向李重耳交差。眼见日头当空,还要赶回去午朝,李重耳也只能呸了一声: “枉我巴巴地来寻他告别,一输便即翻脸,刹那间脚底抹油,溜得这样快!待得凯旋,必要揪出他来好好算账。走,”李重耳向着莲生一摆头:“我送你回城。” 霍子衿飞快地插到两人中间,面向李重耳,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 “使不得,殿下。这光天化日之下,皇家仪卫护送一位平民女子回城,有违仪制,被圣上得知,必有大祸……” 莲生哪里要和他们一起回城,当下连连摆手:“不用你送,我还要采些香材。” 李重耳恶狠狠地瞪了霍子衿一眼,在眼神中送了他几个月的劈柴,方才转身踏蹬,骑上碧玉骢鞍背。回头只望见那莲生姑娘娇怯怯倚在大石之侧,也正凝视着他,一双黑眸中波光流转,似有万语千言难以尽诉。丛林浩瀚,光影离合,寒风吹得她鬓发飞扬,纤弱身形裹在阔大斗篷里,那样小,那样软糯,那样柔美可怜…… 李重耳这手中缰绳,迟迟无法挥动,视线胶结良久,才高喊了一声: “说好了!等我回来,给我庆功!” 莲生点了点头,一朵大大的笑容自脸上绽开,小手轻轻探出斗篷,在面前空气中虚划。李重耳凝神细看,只见那纤纤玉指划来划去,于空中划出两个简单的字形: 平,安。 盎然暖意袭上心头,暖融融地揣在怀里,良久不去。那无比亲热熟络的,冥冥中仿佛相识已久的感觉,令眼前这画面深铭脑海,永永远远都不会散去。下意识地,手已按向腰间的虎头佩囊,那里盛着的都是他决不离身的至宝,有她专门为他精制的,追寻了半生的异香。 “殿下……”耳边传来霍子衿鬼鬼祟祟的低语: “你那香瓶,是她的心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昨天的评论笑死,大家都机智地预测到李重耳这个呆瓜必然会被莲生蒙骗过去…… ☆、第51章 此地一别 霍子衿两句说完, 双眼一闭, 已经准备迎接殿下的劈柴攻势, 然而李重耳明明听在耳中, 却只静静凝视那倚在大石边的女子,破例没有劈头盖脸地骂回来,倒教霍子衿有些惶然。 “……殿下?” 李重耳转头望着霍子衿,一双明眸清朗,两片口唇微动, 仍没有出声。 居然无心骂他。居然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不自禁地一暖,竟有点想与这婆婆妈妈的辅护都尉聊聊这份心意,这奇异女子, 奇异感觉……自从上次雪夜一别, 不自禁地常常思念,每日吸嗅着那瓷瓶中的异香, 脑海中恍然便出现这张笑靥如花的小脸…… 然而出征在即, 大战当前,怎可以再牵念这些? 待得凯旋之后,她还会等着自己吗? 会有机会再相聚闲聊, 互送心意,一起欢笑开怀甚至携手对敌吗? 人生无常, 自当及时尽欢,然而大好男儿,有些更重要的事情不可辜负。 “走!” 李重耳一声呼喝, 奋然转头,双腿力夹,碧玉骢如箭般穿越山林,奔向北方。远方云雾缭绕,光晕烂漫,笼罩着一重重浩瀚城池,繁华屋宇……那是他的家,他的国,他心爱的,热爱的,将以生命来保卫的敦煌城。 —————— 嘉兴十五年,腊月十二。 一年中的最后几天。 凝香阁花字香室,幽雅静谧,香雾缭绕。莲生一边帮着花夜来研磨香材,一边神思缥缈,不自禁地以手指掐算日期。 李重耳随军远征,已走了将近半月,估算一下路程,应是刚刚抵达洛水。那庆阳远在边关,大军就算昼夜疾行,也要奔驰二十余日才到,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据说常年饱受夏国侵扰,想必民生甚是艰苦…… 自从李重耳从军,莲生也开始关注军情了,听着街谈巷议,才知道边关战事从未停歇,自她降生的嘉兴元年至今,十五年来四境都在陆陆续续地开战。国都百姓安居乐业,那都是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以性命换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相比之下,苦水井的生计都还容易得多啊。 众生皆苦,诸行无常,哪有一个幸免…… “好妹子,你过来。” 花夜来掂起一支线香,点燃香炉中的香丸,向莲生招手示意:“且来品评一下这馨宁香,可到了梅梢月影香的境界了?” 莲生赶忙撮起裙裾凑到炉边,闭起双眼,细细品评。 管事陈阿魏曾经告诉莲生,一品香博士以一个“神”字为评。莲生初时,并不理解这一字中深意,对白妙这位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也并无多少钦佩之意。直到亲身体验了那一款梅梢月影香,方身心大震,瞬间敬服到五体投地。 那真是一款能够通神的香。 缭绕烟气洁白如练,一道道苍劲、雄俊,顿挫有致,天然燃成梅枝形状。以剪刀修剪烟缕,可以任意横斜延展,活梅也没这般清奇。 最惊人的还是香中意蕴,香气升腾之际,恰似月色当空,清冷幽远,泠泠然沁人心脾。燃起此香,全然便是以梅梢月影为伴,无论身在何方,均有朗月当头,清风掠肩,诉不尽的淡泊、浩然…… 眼下这款香,经莲生提点,加入上品龙涎,已经可以剪出烟缕,但是这味道么…… “甘冽之意,犹有胜之,若比清高雅淡,可就差得远了一点。梅香已经酷似,但是余味不够幽深,意境不像月影,倒像烈日熏蒸下的浓香。说真的,姊姊,我觉得白妙姑娘说得甚是,这款香品,就是不能加青木香与顶勃梨,搞得不伦不类,反而……” 哐当一声,花夜来将香炉重重撂在案上,炉中香灰飞溅,自炉盖上镂空的孔隙,四面八方地散出。 “我岂不知是不伦不类?但是馨宁宫派下活计来,又怎能不做?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店东分忧,给甘家香堂解难,你不帮我也就罢了,反倒这般嘲讽于我!” 莲生愣在当地,呆了好半天,方讷讷开言:“姊姊不要生气,我哪里是嘲讽姊姊,只是姊姊命我品评,我就说几句心里话呀。我理解姊姊的忧急,一直在努力帮姊姊的……” 花夜来自知失态,咳了一声,掩饰地举袖遮住面颊。 馨宁宫给的时限只剩十天,至今一无所成,由不得她不忧急。当初在甘怀霜面前夸下海口,保证能仿制出梅梢月影香,不想这款奇香果真是香中绝品,反复试验,就是做不到它的意境。 本是想着藉此机会,拿到梅梢月影香的方子,起码也可以公开仿制一款,却不想如今鸡飞蛋打,又拿不到方子,又卖不了仿品。甘怀霜最忌抄袭翻版之事,宁愿回绝馨宁宫的生意,都不肯把白妙的原方交给花夜来,亦不准她的仿品上架售卖,只准专供馨宁宫。专供馨宁宫倒也有一笔大钱好赚,但是问题在于……花夜来她,她至今还制不出来啊。 “姊姊别急,我再努力想想。” 那莲生姑娘倒是热心,被她责骂一番也不在意,反倒替她着急起来,捧起香炉,认认真真地体味: “姊姊,既然那宋婕妤一意要加青木香与顶勃梨,那么丁香与白茅须要减量。这四样都是大寒之性,用多了于身体有碍。我品着梅梢月影香,有一种异样的清冷之意,恐怕用了一点薄荷,姊姊这一款没有,不妨加上试一试?” 花夜来转怒为喜,顿时绽出一脸温柔的笑容:“薄荷,对啊,缺了薄荷!好妹子,你真是和姊姊想得一模一样!” “我可比姊姊差得远啦。”莲生也憨憨一笑,整个人俯向案前,认真求教: “姊姊,我对这五品香博士的关卡,苦思多日,还是不得要领。我觉得这些品级升上来,最难的就是从‘效’到‘韵’了,简直是由身至心,由形至髓,脱胎换骨般的进境,相比之下,七品到六品,实在容易得紧。姊姊当年做到五品香博士这个‘韵’字,用的是什么样的香品呢?是怎样开了灵窍,越过这个关卡?” 花夜来端坐案后,纤纤玉指握持着她的黄铜香炉,扇动炉顶香烟,细细吸嗅,一言不发。 要她怎么回答呢? 当年她自六品升至五品,用的是一款幽窗抱独香,意境悠远,养心怡神,令甘怀霜拍案叫绝……那是奶娘姜氏用了半年时间精心调制,她花夜来哪里知道姜氏是怎样开的这个灵窍。 早知有今日,当初就应该放下身段,好好向姜氏请教,而不是一味摆着主人的架子,对姜氏颐指气使;早知有今日,那时候就不应该对姜氏太过逼迫,逼得她连夜赶工,终于暴病身亡,好比杀鸡取卵,教她现今没了倚赖…… 好在还有个莲生,这姑娘虽然于香一道,极有悟性,却是不谙世事,一直懵懵懂懂地听她使唤。 “跟你说了多少次,香道也是道法,要观心存神,随遇而安,不可急躁冒进。”花夜来曼声教诲:“再说了,每个人的悟性不同,机缘也不同,我是如何开的灵窍,与你毫无干系,就算细细说来,也与你并无裨益。不若一边制香一边安心修炼,时机到了,自然就悟了。” “姊姊说得是。只是……只是那香神殿,可是真如传说中那般灵验?想要什么香方,就有什么香方现身么?姊姊当年进殿是求了什么方子,方便告诉莲生么?” 花夜来但笑不语,只低头研磨香材,过了半晌方道: “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香神殿里的香神像,是老店东甘兴珠亲自从天竺请来,有着异乎寻常的神力,能够与真正的香道高手互起感应,求得绝世妙方。起初人人都去乞求,很快便不灵验了,甘怀霜接掌香堂后,命人将神像移入秘殿,日日焚香供养,只准甘家香堂三品以上香博士一年一度拜祭,才渐渐恢复当年的神通。 唯有花夜来,做上了三品香博士,入了神殿拜香神,却空手而归。 扶乩沙盘上,什么都没有,一笔一划都没出现。 “别紧张,心无杂念,聚气凝神,必有感应。”甘怀霜在一旁低声劝慰:“须先破题,想定一个要求的方子,香神必然会细细解答于你。” 花夜来紧闭双目,双手掂香,重新拜了三拜,再次在心中祝祷:“香神在上,我要一款能助我升级一品香博士的绝世香品,要神妙无匹,要冠绝天下,要一举胜过白妙,胜过所有人……” 足足求了快半个时辰,香神全无反应,直待三炷高香燃尽,依然一无所得。 甘怀霜困惑不已,要她回去焚香沐浴,改日再来祝求,而花夜来心中狂跳,逃也似地出了香神殿,自此找了各种借口,再也不去香神殿。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修行不够,是靠着奶娘姜氏的一路辅助才强行捱到香神像前,破题都破不出什么像样的创意,哪里还能指望香神赐下什么奇方妙方?如若心有不甘,一再祝拜而依然不得,那甘怀霜必起疑心,发现自己一直拼命隐藏的秘密…… “秘殿秘方,岂可轻易泄露。”花夜来高深莫测地微笑:“你试试去问白妙,看她告诉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梅梢月影香”是我自己的创意,其中说的用剪刀修剪烟缕为梅枝造型,基本原理来自古方中所述上品龙涎香的凝烟效用,燃出的烟缕笔直不散,可以用剪刀剪断。天然龙涎香是鲸鱼的胃结石,历经海水多年冲刷而成,自古珍稀异常,现在已经是国家禁止售卖的商品,没机会体验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