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好了,这下叫他怎么跟郑濯交差去! 他离府后,元赐娴也被元钰逮了回去。 兄妹俩前些天因陆时卿争过一晌。元钰说得嘴都烂了,愣是拉不回这死犟的,眼下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赐娴,你要使这缓兵之计,阿兄不拦你,可张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陆家?你瞧瞧陆子澍在长安的破人缘儿便晓得了,就他那个难搞的德性,迟早叫你磕得头破血流!” 元赐娴摸摸额头觑他:“说得怪瘆人的,哪有那么夸张?”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你说你,偷摸着来也算留了余地,眼下故意讲给了外人听,岂非便是昭告天下?” 她点点头:“我元赐娴瞧上了谁,就是要昭告天下,尽人皆知的,不一日传遍长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费口舌了,快与我说说,陆侍郎平日一般几时下朝,回府都走哪个路子?” …… 翌日,元赐娴就去堵人了。 对陆时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说得不错,倘使单为一时权宜,的确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选。柿子还拣软的捏呢,她找个硬得硌牙的,自讨苦吃做什么? 可她接近他,却是为了长远谋虑。 阿兄闲散在京,许多事无从详细打听,她姑且只得相信梦里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过了,徽宁帝的确有不少偏爱的臣子,但要符合梦里人的那句“最宠信”,眼下看来,恐怕还真非陆时卿莫属。 论官职,他是门下侍郎。本朝设此官两名,同是门下省第二把手,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触朝廷机要,亦参与诸政务定夺。身在此位,如得圣人爱重,来日很可能登顶相位,成为翻云覆雨的主。 论事迹,她听说,前些年有一回徽宁帝遇刺重伤,气息奄奄之际,不唤宦侍,不唤儿子,偏偏着人唤来了陆时卿,足可见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园内郑濯所言,此人还是十三皇子的老师。 倘使陆时卿便是多年后参与谋划逼迫徽宁帝禅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陆时卿下朝后照旧坐马车回府。 今日非他当差随侍圣人,故而稍微清闲一些,不料正闭目养神得怡然,马车倏尔一个急停,叫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肘一滑。 他皱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车帘外迟迟未有动静。 他再唤一声:“赵述。” 一个哆嗦而激越的声音响了起来:“郎……郎君,我,我瞧见仙女儿了……” “……” “一个骑宝马的仙女儿!” “……” 陆时卿被他颠三倒四的话恼得一把掀开了车帘,抬眼就对上了一双秋水盈盈,横波滟滟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丽胡装,上穿杏红翻领长袍,下着波斯裤,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锦小蛮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马,笑意融融地望着他。 他认得这匹马,是昨年徽宁帝赏给元钰,贺他新婚的。 他也认得这个人,是元赐娴。 她在马上笑问:“陆侍郎,真巧啊,您这是往永兴坊去吗?” 陆时卿的手捏在帘子上,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向她颔了颔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兴:“我就住在您斜对角的胜业坊,与您只隔了一条大街。” 陆时卿无意多做停留,状若未闻地道:“狭路难行,县主先请。”说完却迟迟不等赵述动作,他偏头一看,见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赵述……!” 赵述连忙回魂,连“哦”几声,一手去提缰绳,准备掉转马头让路,一手一抹口水。 陆时卿不忍见如此污秽场面,眉头一蹙就要放帘,却被元赐娴给打断:“陆侍郎,大热天的,您上朝辛苦,我这儿有个冰鉴,里头盛了酸梅汤,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里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帘的手一滞,弯唇道:“大热天的,县主出门也辛苦,不如还是自己喝吧。”说罢手一松,搁下了帘子。 元赐娴也不恼,一夹马腹上前,隔着帘子说:“陆侍郎,您这会儿不想喝,兴许等会儿就想喝了……” 陆时卿当她是要劝说自己收下冰鉴,正想说“不必”,却听她顿了顿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马夫唤我一声就是。” “……” 陆时卿险些以为他听岔了,却见她紧接着吩咐起了赵述:“赵大哥继续赶车吧,我这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赵述被这声“赵大哥”喊得神魂颠倒,好歹还保持了些微清醒,回头问了句:“郎君?” 陆时卿是不惧这点激将把戏的,“呵呵”一笑:“那就听县主的,回府。” 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声。 本道元赐娴是说笑威胁,却不想她当真说到做到跟来了。不论车行如何快,帘外的踏踏马蹄都一路紧随。 是了,论起速度,谁还能比得上圣人御赐的汗血宝马不成? 然后,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发生了。 他听见街头巷尾,百姓们对这匹扎眼的骏马议论纷纷,而这个高踞马上的女子,与众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丈,我这马漂亮吧?对对对……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什么,风大,您听不清?哦,我说啊,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问陆侍郎是谁?您有所不知,咱们朝的陆侍郎可厉害着呢,十五岁就高中探花了……您孙儿这么小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这位小娘子,你说你仰慕陆侍郎?哦,这个不可以,因为咱们陆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赐娴!”陆时卿忍无可忍,咬牙打断了她。 她立时听话地打住,笑呵呵地与众人挥别:“……啊,时候不早,乡亲们,咱们来日再话。” 陆时卿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招摇过市。等远离了嘈杂一带,他深吸一口气,冷声叫停了马车。 元赐娴俯下些身子,凑到车帘边殷切地问:“陆侍郎,您方才唤我何事?” 车内一片死寂,半晌,传出个平静的声音:“劳烦县主一路相送,此地已离寒舍不远,您将冰鉴交给我的仆役便好。” 早这样不就完了嘛。何必热得她满头大汗呢。 元赐娴也实在晒得慌,一刻不愿多停,将匣子递给赵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陆侍郎不必客气。实则论品级,我在您之上,但您见了我,不下马车,还直呼我名,该不是目无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亲近我的缘故吧?” 这话陆时卿没法接。 马车里传出清脆的“嚓”一声,像是谁将宣纸一把揉成了一团。 元赐娴笑了一声:“您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这酸梅汤您趁凉喝,咱们后会有期。” …… 陆时卿一路阴着张脸回了府。 他身后,赵述提着匣子屁颠屁颠跟着,一路碎碎念:“郎君,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呐!哎哟,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语之贫乏,措辞之无力啊! 他这边正苦于找不出词儿形容,忽见老夫人迎面走来,当下闭嘴。 陆时卿停步,绷着的脸缓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着上前:“儿啊,阿娘过些日子去替你置办几身秋衣,你回头来房里挑拣挑拣图样……”她说到这里一顿,目光在赵述手里边的匣子顿住,“这是何物?” 陆时卿给赵述使个眼色。 他忙乐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儿个撞了桃花,半道碰见个小娘子,非要将这匣子送给小人,说是里头装了酸梅汤,给小人解暑的。” 宣氏笑意不减:“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气。” 陆时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娘,儿先回房了。” 宣氏点头示意他去,等人走远面色一敛,与身旁丫鬟道:“这混小子,真当他阿娘是没见过世面的!那匣子眼瞧着便是上等黄花梨制成,且雕工如此精致,哪里是赵述能惹来的桃花!你们快派些人去打听清楚。” 赵述撒谎撒出一身汗,跟陆时卿一路到了他卧房门口,小声问:“郎君,这酸梅汤?” 陆时卿停步,回头:“你不怕被毒死就喝。”说罢便将房门移开,“砰”一声阖上了。 赵述一路念叨着“怎么会有毒呢”退下了。 陆时卿冷静了一晌,等他聒噪的声音远去,蹙眉站在屋里一面铜镜前,掸了掸衣襟,张嘴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复又整了整腰带,换了副非常冷漠的态度,道:“阿濯,有桩事得跟你讲明白……”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回踱了两次步,将脸色放和缓了些,重新对镜道:“阿濯,我左思右想,此事当及早与你说明。昨日我与你讲,澜沧县主回绝了你,却不知缘由,实是我一时难以启齿,与你撒了谎……其实她……” 他再度停下,深吸了口气,摇头重来:“阿濯,想来你已听闻城内动静,此事你万莫误解,我与……” 他咬咬牙,再摇头,再重来,如此几番过后,实在气恼不堪,提高了声道:“这个元赐娴……!” 恰此时,房门被叩响。 外边宣氏震惊难言,默了半晌才得以开口,朝里问:“儿啊!你将元家小娘子藏屋里了?” 第10章 会情敌 陆时卿霎时住嘴,僵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请宣氏进,时辰已漫长得有些可疑。 宣氏一进屋就东张西望起来,第一眼看他床帐,第二眼看他桌底。 陆时卿头疼不已:“阿娘,没有谁在里边,您……”他克制着没动气,“来,您坐下歇歇。” 宣氏满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谁讲话?” “我……诵书。” “哪个书上还写了元小娘子,你当阿娘好欺?”她觑他一眼,突然问,“阿娘问你,韶和公主叫什么名?” 这怎么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亲手给宣氏斟茶,一面答:“儿怎会记得。” “早些时候的岑三娘呢?” 陆时卿一脸“岑家还有三娘吗”的表情。 “那柳七娘,叶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见儿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都是打哪来的”,她愈发笃定道,“记不得吧?谅你也记不得这些个向你抛过枝条的小娘子!” 陆时卿点点头。他不单记不得,甚至怀疑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编的。 宣氏铺垫完了,终于扯着正题:“既然如此,你怎就记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