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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春枝 第7节

    第十章 绿蚁新醅

    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皇帝龙颜大悦,甚至还开心地拍了拍身边宠妃的纤纤玉手,那妃子嫣然一笑,娇羞了脸。

    “好,甚好!周泽盛,赏。”

    明玄锦笑眯了眼,瞥眼吩咐道。

    身后的总领太监得了令,弯腰应了下来,转身嘀咕了几句,差人去打赏了。

    “爱妃可还喜欢?”

    明玄锦侧身,毫不避讳地刮了刮身旁女子的鼻子。

    在场的大家都知道,那是皇上这些年来最宠的妃子,瑜妃。

    “臣妾儿时听得多,自是向来喜欢得紧。谢谢皇上!”

    瑜妃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颇有一副惹人怜爱的小女儿姿态。眉眼神韵,皆与那常一袭黑衣,神出鬼没的晏归尘有几分相似。

    “你倒是要谢谢朕的这个好弟弟,这出游园惊梦,可是他选的。”

    明玄锦侧目,打趣地瞄向一旁正冷眼看着戏台的明玄钰。

    “谢谢襄王。”

    瑜妃秉持礼数地谢过,不再多言。

    这出戏,明玄锦自是看过的。他也不知道为何素日里会挑些诸如四郎探母这些戏的弟弟,怎的换了昆曲,还点了首不讲战沙场忠报国的戏,反而点了出讲儿女情长的。

    其实,明玄钰自己也不清楚。许是因为那日景竹在襄王府观园,来了句将这次经历当做游园惊梦。于是,今日皇上邀请入宫梨园观戏,便鬼使神差地点了这一出。

    “这扮杜丽娘的角儿,倒是有几分灵气。”

    明玄钰抿了一口茶,试着转移话题。

    “朕倒是觉得,丽娘灵动不太稳妥,若是这灵气匀几分予春香,倒是活灵活现了。玄钰,可是喜欢扮丽娘的角儿?”

    明玄锦恣意一笑,似乎话里有话。而明玄钰不甚明了,不论是戏里戏外的人,他都没什么兴趣,于是依旧摆出了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没人猜得透他心中属意。

    “七流戏子,八流叫街,自是配不上我们的。”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为之,明玄锦笑笑,摸着瑜妃的手继续听戏了。

    从宫里出来,天空开始阴沉了下来。想去喝点热酒暖暖身子,于是明玄钰临时决定改去醉仙阁。

    一出戏听得是食之无味。倒不是说这戏没意思,只是一想到瑜妃,就总觉得对明玄锦的抵触又多了一分。

    瑜妃在成为瑜妃之前,明明是个挚友间的秘密。巧取豪夺,帝王自是无情,并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而深省。而那瑜妃,大抵,也是不配成为秘密的。

    凛风慢袭,阴云笼罩。未到目的地,却突然下起了雨。这雨下得不大,却带着刺骨寒气,渐渐地还裹着些碎雪从天而降。

    幸好出门之前看天气阴沉,随身带了伞。这种天气,窝在小楼里看着外面的风雪,品一壶热酒,最是动人。于是,明玄钰加快了脚步。

    突然,路边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景竹,和一个好像不认识的小男孩。景竹蹲在地上,在一棵桃树萧瑟交错的枝干下。而小男孩面对着他,似乎正认真地听他说着什么,时不时支吾应和。明玄钰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就算悄然走近,也只能听个模糊的大概,什么打小孩,什么你老婆好凶。

    走近时,明玄钰轻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却不料小男孩好像被吓到了,哇的大叫一声便落荒而逃了。

    声音有这么吓人吗,难听到把小孩吓哭?明玄钰开始怀疑自己了起来,可是面前的景竹却丝毫没有意外和害怕,只是一脸傻笑。

    其实景竹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或是笑小男孩的反应,或是笑明玄钰来得适逢其时。

    “我在等一位有缘人。”

    景竹起身,歪头傻笑。

    “什么有缘人?”

    明玄钰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但语气缓和许多。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没有直说,景竹背手踱步,摇头晃脑地念起了诗,却好一副泼皮无赖相。

    对于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明玄钰也并未迷惑或恼怒。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比起一群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更喜欢独自一人在角落,与一轮明月对饮成三人。

    但他更是一个兴趣为主的人。比如现在,比起听明玄锦和他的瑜妃腻腻歪歪,或是听晏归尘在他面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都不如听景竹饮酒笑谈,市井闲言,野史外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能饮,当然能饮,景竹快活得很。喝酒他素来是喜欢的,只不过这喝多了,就有点难办。比如现在,非要拉着明玄钰,回家看看自己睡了两晚上的破灶台,作为最后家底的那碟盐渍花生米有多好吃,还有摇摇欲坠的屋顶上可以看到的星空。

    许是明玄钰对于陪自己喝醉之人的负责态度,更或是知道今晚杜渊要来襄王府,故意磨蹭时间不想回去。鬼使神差的,明玄钰就被景竹一路半是拉拉扯扯,半是搂搂抱抱地回那个快成塌方危房的小破茅屋了。

    当初被明玄钰撞翻的那片篱笆,被扶起来用小臂粗细的大树枝重新加固了一下,但颇为突兀,好像在篱笆上打了补丁,冷风裹雪,竟然显得有几分凄凉。隔壁院子的大黄狗见到有人回来,远远地隔着院墙探头而吠。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虽是破旧茅屋,但好歹且能抵御些风寒。景竹微醺地摇摇晃晃,明玄钰想将他带去床铺上休息,却因为找不到地方,还有喝醉之人的蛮力,愣是被抱着胳膊扯到了厨房。

    这个地方,明玄钰更是陌生。这也能叫厨房?屋子狭小到只能两个人挨着走动,角落里还有些竹篮,装着各种看起来像是废品的瓶瓶罐罐。虽是干净,却也凌乱。没有瓜果蔬菜,米面油柴,倒是破烂一堆。

    “这里这里!我昨天和前天,晚上都是睡在这里的,睡在灶王爷脚下……会有饱饭的!”

    景竹仿佛一只活蹦乱跳而且不太聪明的猴子,摇着袖子嘿嘿一笑,指向灶台。

    “灶王爷……?”

    顺着景竹手指的方向,明玄钰不禁皱眉。除了一个比这傻猴子脸还干净的锅,并没有供奉着什么神像。

    “哎呦,灶王爷嘛!你看,就是这样!”

    说着,景竹撅起了嘴,开始脱鞋。

    这把明玄钰看懵了,不知道他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举动。景竹也是真不让他失望,脱了鞋,提起长衫下摆,迈开一双大长腿,一下跳到了灶台上,双手合十,试图让自己笑得很慈祥。

    作为王爷,哪见过这番不讲礼节的放肆场面?明玄钰的冰山脸终于有了点变化,但笑是不可能笑的,眼睛倒是瞪大了几分,轻轻捻住景竹的袖子,喊他下来。

    有点意外,景竹竟然非常听话。嘴里悄然小声嘟囔着什么“听老婆的”,乖乖地下来了。当然,明玄钰并没有听清楚这黏腻的自言自语。

    “屋顶……诶嘿!”

    从灶台上跳下来的景竹笑嘻嘻地稳住了脚,指了指头顶的方向。

    不由分说,景竹一把拉住了明玄钰的手,跑出厨房,绕到屋后。茅屋很小,院子也不是很大,在茅屋背后有一架梯子,斜搭着靠在屋檐上,似乎不是很结实的样子。

    天色已晚,但屋里昏黄的烛光透过窗映照出来,也算是看得清脚下的路。景竹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爬了两三步,微侧着身子,笑着向站在梯子下的明玄钰伸出了手。

    这个人,好生狂野。但是他爽朗大笑的样子,却似乎并不会惹人恼怒。

    星河漫洒,夜色拢纱,温柔地铺在这个男人身上,站在稍高的地方伸出手。

    从小,明玄钰就被教育要谨言慎行,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子的身份。礼乐射御书数,独是没学过上房揭瓦,上蹿下跳。

    那一刻,于明玄钰而言,景竹好像不只是景竹了。短暂的错愕后,明玄钰也伸出手抓去,提起那一身繁琐的锦绣华服的下摆衣褶,脚下发力,被景竹拉着一道爬上梯子,提心吊胆地翻上屋顶。

    但下雪天是不会有繁星璀璨的,很显然,某个喝上头了的人没想到这个。

    随意地坐在屋顶上,景竹几乎快躺了下去,明玄钰担心真的让他滑着躺下会摔下去,皱眉扯住了景竹的袖子。感受到了被一种力量在牵制,某人也是很乖巧,顺水推舟地靠了过去,并排而坐,却又巧妙地保持了一些距离。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地上已经见了白色积雪,雪夜的冷风吹得景竹散了几分酒气,他揉了揉眼睛,强制清醒地感知眼下情景。

    是在自家屋顶没错了,也是他常来的那个位置,仰头见天,没有枯枝遮拦,还能看到街口几个迎着风雪挂在树上的绘海油塑灯笼,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为了照亮这里夜晚归家之人的路。

    只是今夜,身边多了一个人。

    强打精神,但醉意阑珊之间,景竹又开始感到思绪行为皆缥缈不受控。好端端一个王爷,半夜被他拽来上房揭瓦?

    “那啥……我给你表演个胸口碎大……啊不是,我给你吹个笛子听听吧?哈哈,哈哈……”

    景竹尴尬地笑笑,从腰间摸索出一支竹笛。

    “好。”

    明玄钰冷声应和,一成不变的冰山脸上,却自然而然地唇角微扬,连他本人都未曾发觉。

    第十一章 因祸得福

    一支竹笛拿捏在景竹修长的手指间,仿佛一只有了灵性的小鸟,百转千回,幽谷啼啭。

    像是在蒙蒙的落雨江南中立蓑行舟,雨滴都敲进了心里。尽管听过不少宫廷乐师的演奏,明玄钰此时亦觉得这笛声悠扬,不得不叹服。

    只是好像,这笛声里都带了酒味一般,有一种不拘小节的放纵恣意。

    “献丑了。”

    曲罢,景竹将那把竹笛拿在指间转了起来,对着身边的人嘿嘿一笑。

    还不等回答,景竹便把笛子塞进了明玄钰的怀里,还很认真地拍了拍那双在胸口茫然接下笛子的手。

    “这是我从那个家里带走的唯一物件,很……重要。你的扇子给过我,那笛子也……你保存。”

    许是酒劲又开始慢慢上头,景竹说话有点飘飘然,晕乎乎地向着明玄钰贴了过去。

    倒也不是拒绝,只是对于起亲密的触碰,明玄钰是很抵触的,于是条件反射般的向后撤了下身子。

    动作是有些犹豫的,却本能地挪动,以至于醉醺醺的景竹没有着力点,一下从明玄钰的胸前划了过去。这一下,景竹彻底趴在了明玄钰的膝盖上。

    淡雅的檀香味道充盈鼻腔,绵软的布料带来绝佳的接触体验。只是明玄钰突然感觉到身上每个毛孔都放大叫嚣着一般,警告着让他猛然起身。

    于是,景竹啪叽一下摔在屋脊处,贴在铺在屋顶潮湿冰冷的稻草上,眼看着要叽里咕噜地滚下去了。

    好在明玄钰眼疾手快,扔下笛子一把抓住了景竹的胳膊。人是抓到了,只不过这破旧的茅草小屋可承受不住两个男人这般撕扯折腾,随着铺在屋顶上的茅草哗啦哗啦地沿着景竹的身子往下掉,脚下一处横梁咔嚓一声,断了。

    重心突然不稳,两人从屋顶的窟窿掉了下去。景竹这下该是彻底清醒了,一个激灵也不晕了,掉下去时没来得及多想,顾不上方才的被抵触感,一把揽住明玄钰坠落下去。

    好在屋子不高,又掉在了厨房的桌子上。木桌厚重,质量不错,明玄钰被景竹包裹在怀里,似乎没有受伤,只剩景竹疼得吱哇乱叫。

    一瞬的柔软触感,令明玄钰马上明白了当前处境,这是景竹拿他自己当肉垫,护住了摔下去的明玄钰。

    “你……没事吧?”

    立刻翻身爬起,明玄钰撑在桌上担心地向下看去。

    “没事,可能就折了两根肋骨而已……哈哈。”

    景竹吸了口冷气,吃痛地捂住胸口。

    虽然人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的,明玄钰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眼下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

    大木桌上,景竹仰面朝天地躺着,捂着胸口,而明玄钰几乎是骑在他身上,跨坐在他的腰间,双手撑着桌面,中间就是他不安分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