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没错,这站在相爷府书房之中哀戚出声的女人,正是当年唯一在伪王刀下逃得性命的皇室女眷,大公主永彤。

    她同时也是云皇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三应书生龚宁紫的正室夫人。真要说得起来,是如今这世上最最尊贵不过的女人。

    她生得十分美貌,地位又是那样崇高,这般哀伤哭泣之时,便愈发惹人怜爱。

    然而,面对那泣血啼哭,龚宁紫却是靠在床头,身披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手持一卷书卷,佁然不动,眼底面上一派平静,未曾有半点动容。

    虽说已是不惑之年,这在江湖与朝堂之上可称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却有一张与人想像不同的,极为英俊的脸。龚宁紫此人生得面白无须,柳眉凤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倒让他看上去似乎总是在眯眼微笑一般,便是眼底已经有了淡淡纹路,额角也有几挑微白,也只显得他愈发温文尔雅,亲近可人。

    他的气息生得很是柔和,目有澄光,风采奕奕,好端端一个权臣,骤然看过去,却更像是个京城里常见的吃贵妇人软饭的小白脸一般。唯独此人嘴唇却生得极薄,抿嘴时嘴角便会呈出两条弯弯鱼钩般的细小纹路——面相上看,有这样嘴角的人,难免有些薄情寡义,心如铁石之嫌。

    他如今大病一场,脸颊也是瘦得凹陷了下去,如今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那副掩在柔和气象下的冷酷之意,便愈发显得鲜明起来。

    永彤公主掩面哭了一小会儿,见他也没有别的反应,终究是叹了一声气,抽抽噎噎用袖口将眼泪抹掉了,重新往龚宁紫的床边坐了过来。

    之前明明还哭得让人揪心,可是这一刻再看她的脸,纵然依旧是峨眉微蹙,之前骂人铁石心肠的那些话,反倒像是一个字都未曾出口一样。

    “……龚郎,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发脾气。”

    永彤公主柔声道,眼眶里两颗眼珠子宛若两点幽幽鬼火,目光直直地钉在了龚宁紫的脸颊上。

    “我实在是太担心你,你如今为了避开我,竟要到这等书房里搭着铺来养病……我实在难过。"她又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拆散了你与那人,可是这世间正道原本便应当是阴阳调和才对,你与他之间那般关系,实在是太过污秽不堪了……”

    “啪——”

    那永彤公主一句话尚未说完,整个人便在在一个巴掌声中远远地飞了出去。

    “以后,若是让我听到你嘴巴里再提到他一个字……公主殿下,你应当是不会喜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

    至永彤公主入得房门以来,龚宁紫终于是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而之前让女人直接飞出去的,便是他随手的这一掌——女人直接摔在了之前被自己砸得粉碎的玉雕碎屑之中,顷刻间手掌与脸颊上便被刮出了道道血痕,鲜血顿时染红了她那华丽的衣裳,看上去好不可怖。

    普通女子若是遭此虐待,恐怕性子再横硬的女子也是要哀嚎出声才对,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永彤公主反倒是滴泪未流,不仅如此,她被打到满脸血痕之后,却仰着头痴痴看着龚宁紫,惊喜笑道。

    “龚郎——你总算是要理我了!你总算是……总算是……”

    龚宁紫这才缓缓从床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你一再在我面前提到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龚宁紫的声音便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也是十分柔和好听,柔声细气的腔调,听上去,愈发显出一种奇异的真诚与关切。

    “是啊,是啊……龚郎不愧是当世第一奇才,倒是连我心里在想写什么都知道。”

    永彤公主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上那道道伤口的痛苦一般,看着龚宁紫的时候,眼中实打实的,满溢着近乎病态的狂热与痴恋。

    “哪怕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不在意,我只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不管……”

    她又伸手去攀扯龚宁紫的裤脚,龚宁紫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尽管这一刻的他依旧面无表情,可是在瞥见永彤公主的痴态之后,他的眼底还是呈现出了一抹控制不住的嫌恶之意。

    “龚郎……”

    那永彤公主也顾不得地上尖锐的玉雕碎屑,一见着龚宁紫往后退的这一步,便往前猛然一趴,匍匐在地上伸着手,想要去碰触龚宁紫,而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父,忘忧谷那边有机密传来,不知师父此时是否——”

    他的声音忽然又顿了顿,然后才像是意识到房内竟然还有他人一般,开口道,“是若林鲁莽了。若林稍后再来——”

    “不用。”

    龚宁紫道,在听到“忘忧谷”三个字之后,他的身形却是微微一震,随即他猛然用手捂住嘴,原地定了一会儿。等他再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之前发白的嘴唇上,却多了一抹殷红之色。

    淡淡的血气在冰冷的房间里稍纵即逝,龚宁紫浑不在意地将掌心中的血痕擦在身上,而眼见着龚宁紫的这番反应,永彤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你先在院外候着,我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就唤你进来。”

    龚宁紫对着门外的少年柔声说道,目光虽然是落在门口,眼神却像是已经穿过了那薄薄的木门,投向了很远的地方。

    再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子时,他毫不意外地在那妇人的脸上,看见了满脸的嫉恨与怨毒。

    “你那个徒儿……不是什么好东西。”

    永彤公主见龚宁紫朝着自己望过来,连忙强行掩去脸上的扭曲神情,挤出了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来——只是她之前死死咬住嘴唇时候,那口脂已经染到了牙齿之上,这时笑起来便更像是恶鬼一般,满嘴狰狞之相。

    龚宁紫神情平静,默然不语。

    永彤公主愈发焦急,呜咽道:“龚郎,你这般聪明的人,为何还看不出那人的歹毒?那等下流地方出来的人,最是忘恩负义不过。你待他那样好,然而不过是病了这么一段时间,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竟哄得我皇兄愿意破开祖宗严令,让那凌空寺中人下山……有了我皇兄的支持,你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才创下的这些基业,可是要全部被那白眼狼给夺走了啊!”

    第83章

    听到永彤公主这番发自肺腑的劝慰,龚宁紫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 那张淡漠的脸上忽然划出一道笑容来。

    “忘恩负义……这世界上, 竟还有人比你这等人更忘恩负义的吗?”

    话音落下, 永彤公主登时一怔, 而龚宁紫抬起手,轻轻抓住了女人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

    “时间不早了, 公主乃金枝玉叶之身, 应当早些去歇息了——”龚宁紫放软了声音,缓慢地说道。在他的手中, 永通公主瑟瑟地淌下了一滴眼泪。

    “龚郎……”

    她颤声开口, 然而自唤出前面两个字, 便觉龚宁紫双手用力,像是要将她的下巴就这样直接捏碎, 剧痛之下,永彤公主没说完的话,便全部换做了一声隐忍的痛呼。

    “唉, 殿下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看, 总是要将自己弄得这般伤痕累累, 又是何苦呢。”

    龚宁紫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只是那笑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他伸出手指,指腹轻轻地划过了公主脸颊上一道浅浅的刮痕, 将一滴残血轻轻地抹掉。

    “听话,殿下该离开了。”

    龚宁紫道。

    ……

    书房的门打开了,面无表情地仆妇们看见了自己的女主人,永彤公主,面覆纱巾,快步地从房内走了出来。

    而等着所有下人们都随着她的离开而浩浩荡荡地从院子里撤走,白若林才从院门后探出身来。

    便像是其他人说的那般,白若林年少时,确实因为某些缘由,身不由己堕入风尘之地,后来是当时已经颇有权势的龚宁紫伸手,才将他从那等脏污之地拖了出来。

    然而若是无人指出,便是再慧眼的人看到白若林时,也绝对想不到此人过往竟然会是那般不堪——实在是因为白若林如今看上去,与那锦衣玉食,光容绰约的世家公子并无两样。

    他确实是个相当好看的青年,面如冠玉,肤白胜雪,红润的嘴唇旁边点着两颗甜滋滋的酒窝,平日里便总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这点,却与那龚宁紫很是有些神似。一身雪白的杭绸长袍,腰间佩着美玉与金珠,这般珠光宝气的装扮落在他身上,却只显得他愈发贵气逼人而毫不显得俗。

    只是世家公子,多多少少身上会忍不住透出些许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傲慢之气,这白若林身上,却是半分没有。他生的好看,举手投足又十分高雅,可是气质十分温婉。只是看他一眼,便会让人忍不住觉得,这人当真是该是个好脾气小白兔一般的人物才是。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这白若林成了龚宁紫弟子之后,掌管持正府的一些日常俗物时,尽管还是与许多人对他极为不服气,可也还是架不住还有那另外的许多人,对他生了许多亲近爱护的意思——毕竟,龚宁紫这笑面狐狸的名声在外,杀人如麻的历史在前,便是龚宁紫摆出再和蔼的模样,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信三应书生会是个好人。

    白若林站在原地,往那永彤公主离去的方向看了那么一眼,片刻后,蓦地里挑起眉头,唇边落了个冷笑出来——这倒是让他那种柔软可欺的气息骤然散开了一些。

    不过这冷笑只在他脸上飞快地一掠,随即便收了回去。

    随后他整了整自己衣冠,定了定神,然后才推门进屋去见那龚宁紫。

    “师父——”

    见着龚宁紫,他远远站好,恭恭敬敬地给人请了一个安。

    “忘忧谷的消息来了?”

    龚宁紫披着衣服坐在桌前,也不抬头看他,开口道。

    “是的。”

    白若林低眉敛目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管,将卷在其中的绢纸抽出来,双手递到了龚宁紫的手边。

    然而过了许久,那白若林的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龚宁紫却始终没有伸手抽去那张绢纸。渐渐的,白若林的额头上浸出了豆大的冷汗。

    龚宁紫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明明先前最是要紧这忘忧谷的消息,可是这一刻他坐在那里,目光却已经飘远了。

    “师,师父……”

    终于,白若林支撑不过,颤抖着声音,轻轻唤了龚宁紫一声。

    “若林。”龚宁紫轻轻道,“你把消息读给我听就好。”

    “遵命。”

    白若林这才咬着牙,将松懈下来的那口气含在牙缝里徐徐吐出去,然后才要伸手展绢纸——结果绢纸才展开到一半,龚宁紫忽而又伸手过来,将他手中的消息抽了过去。

    “罢了,罢了。”

    白若林听见自己的师父低声道,却听不出那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要说给别的人听……

    【已找到忘忧谷谷主林茂遗体……】

    然而展开绢纸后,看到的第一句话,却让龚宁紫身形一震,随后整个人往前一伏,喉咙间竟然又是“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师父!”

    白若林眼见着龚宁紫吐血,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几步,连忙扶住了龚宁紫。

    可是他的双手尚未碰触到龚宁紫,便被一股无形气劲猛然震开,整个人控制不住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再看龚宁紫,只见那男人怔怔地盯着桌面上已经被血污化开的绢纸,眼眶中一片血红。

    “原来……原来终于……用于还是找到了。”

    龚宁紫哑着声音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片刻后,他忽而又转过头来,往白若林这边看了一眼,道:“这张密令已经看不清了……具体的消息,便由你口述给我好了。”

    白若林强行将脸上异色掩下,点了点头。

    “师父。三暗部和持正府从玉峰山下传来的消息,林老谷主的尸身确实已经被找到了。是他下葬的前一日,忘忧谷内便已有长生不老药的消息传出,当时他的二徒弟金灵子与大徒弟季无鸣都带了手下入谷帮忙料理林老谷主的后事。其中有几人恐怕是被长生不老药的消息所惑,竟然在老谷主下葬后决定掘尸寻药——”

    “啪——”

    白若林尚未说完,便看着龚宁紫将紫檀木制的桌子一角一掌按成了细细的粉末。

    “继续说。”

    龚宁紫又道,目光中像是有暗火微燃,亮得骇人。

    “……恰好当时乔家少爷乔暮云闯入忘忧谷后山禁地,因其父死于林老谷主之手,是以先前所有人都误认为是乔少爷将老谷主的尸身带走,以偿父仇。那真正的盗尸之人反而借此机会从忘忧谷中逃出。他们未曾在林老谷主的尸身陪葬上寻得长生不老药,不过日前南疆那边有悬赏传出来,愿意以三千两金子买林老雇主尸身,这群人便想着以尸还钱。随云,追月两部得到消息之后,昨日在漓水下游拦截到了那一行人,总算是将林老谷主仙体夺回。”

    说到这里,白若林忽然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便按照师父你之前的吩咐,林老谷主的尸身会由随云,追月与持正府中人共同协助,运往京城。”

    “可是备好了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