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苏惊生在新鞋里缩着脚趾,低头扒着窗户,根本认不出这曾生活过的地方。 在这样万米的高空上,贫乏与憎恨都蒙上纱,被动荡一盖,遥远的让人无法维持。 五岁。 在如此年幼的时间节点上,苏惊生第一次朦胧却鲜明地体会到虚无;在这里,意义薄弱至极。 有什么,薨然而碎。 它扭过头,借着机顶微弱的光,看见左忱脸上明暗的投影,她垂着颈在看书。 注目礼过后,是视界与视界的相遇。 苏惊生看着她伸出手,用指背贴了下它的面颊,然后把腿上的毛毯给了它。接着,她再次低下头,沉默地阅读。 机舱中安静至极。 前后左右,一张张睡脸,一台台荧光屏,一本又一本的书。这趟对他人而言毫无出奇的行程里,在这个平凡的凌晨前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一个人听见了苏惊生耳中,那裂帛一般,轰鸣的碎响。 苏惊生一直睁眼到飞机落地。 这里的机场如同缩影的这个城市,灯火通明,拥挤,嘈杂,快节奏。拖着行李抱着孩子的各国人,许多口音放肆鸣响,和喇叭中预告登机的四国语言交织在一起。 左忱在取托运的人海中熟练穿行。她打着电话,大步向前走,长发飞扬在身后。 唐鹤赶着去给所有人拿行李,下了飞机就一溜小跑,早没影了,只有陈礼前行的速度不是那么急迫。 她落后三四个人跟在左忱后面,边发语音,边四下看。 她叫住左忱。 “小忱儿。” 左忱没听见,陈礼只能提高声音。这次左忱听见了,举着电话回头。 陈礼侧身看看她身旁,脸一变:“哎那小玩意儿呢?” 左忱愣了愣,也四下一看,挂了电话迅速往回走。陈礼跟上她,两人走着走着,大步跑起来。 陈礼边跑边说:“它不一开始还拽着你衣服吗?啥时候儿没了?” “……” 左忱没接话,拨通唐鹤的手机,跑得更快了一些。 两人举着机票一路狂奔过安检,找了近五分钟,终于在一个接驳口的盆栽边找到了苏惊生。 这是她们刚刚出去的路。 它捂着手上的滞留针,埋头蹲在那,身下地毯有滩深色的污迹。 时隔半个月,苏惊生再次失禁了。 左忱喘着气走过去,站在苏惊生面前。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手机响了,是唐鹤。左忱接起来。 “喂忱姐,对不起我刚在取行李,没接着,什么事儿啊连打四个?” 左忱擦去鬓角的汗,顿了顿说,“……没事了。你先上车,让司机在门口等等我。” “行。” 挂了电话,她一撩风衣想半蹲下,结果没蹲住,单膝跪在了苏惊生面前。旁边跟来的工作人员和陈礼同时出手扶了她一下。 左忱吸了口气平喘,然后说:“苏惊生,把头抬起来。” “……” 苏惊生没有动静。 左忱说:“苏惊生,把头,抬起来。” “……” 苏惊生还是没有反应。 左忱停了片刻,垂眼长吸气,又说了一次。她的语气低而冷,声调毫无起伏。 “……” 过了一会,苏惊生慢慢露出双眼。 左忱脱下风衣,向它张开双臂,命令道:“过来。” “……” “苏惊生,过来。” “……” “我不能陪你在这儿蹲一天。过来。” “……” “苏惊生。” “……” 余光中,机场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动动双脚。 左忱的双臂长时间举的有些发颤,但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淡漠地重复道:“苏惊生,过来。” “……” “……” 下一秒。 没有预期的,苏惊生跪爬过去,猛缩进左忱怀里。 如同接住一颗炮弹,左忱被冲了个趔趄,姿势很不好看地坐倒在地上。她用外套把苏惊生包住,吃力地抱起来,起身向机场的工作人员道歉。 “请问需要赔偿么,我可以支付。”她压着颈,温和地述说歉意。 对方忙说不用。 “人找回来就行,我们会找人清理的。”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 对方很快回到工作岗位。 左忱抱着苏惊生,和陈礼一起向机场外走。 陈礼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出了机场,三人找到接车,她忽然伸手呼噜了一下苏惊生冒在外面的头顶。 苏惊生瞬间缩得更低了。 陈礼:“……” 不等陈礼说话,不远处一辆黑卡宴闪了闪车灯。车窗下来,一只戴着串儿的肥手招呼一下,又缩回去,好像笃定她能看见。 左忱听见陈礼克制地深吸气。 “人家急了。”她拿了行李,笑着耸耸肩,“那我先走了,明儿见吧您呐。” 左忱没言语,只沉默地目送陈礼离开。 她抱着苏惊生转身上车,唐鹤已经等在前座,车一路开到三环外的医院。 途中左忱想把苏惊生放下,可它双手双脚缠在她的身上,在车上时还不觉得,下车一走起来,左忱明显感到自己毛衫小腹的位置被沾湿了。 她没有表示什么,进到医院,穿行过走廊上的行军床,径直去了早定好的病房。 唐鹤布置完东西就走了,左忱坐到床沿,要把苏惊生放下。 苏惊生紧勒住她的脖颈。 “……” 左忱平静地说:“苏惊生,放开我。” 苏惊生搂得更紧。 被缠住的感觉并不好,像被内生着骨骼的藤蔓裹挟。左忱有些呼吸困难,她停了停,起身单手锁上病房门。 在小窗看不见的沙发上坐下,她捏住苏惊生的后颈,稍稍用力,又停下。 她说:“我很累苏惊生,我身上脏了,你也脏了,放开我,我要换衣服。” “……”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片刻过去,缓慢地,枝蔓松动了绑缚,可远没有解开。 左忱不再试图劝说。 她仰头靠着沙发背,姿势慢慢由坐变瘫,手滑下去,松落在苏惊生背上。她无意识地皱眉,深长地吐息着,闭起双眼。 胸前温和的重量和她一同起伏,不同拍的呼吸几近无声。 这是一份何等沉重的静默。 过了一会,藤蔓轻轻解出一根须来,在摸索中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它静下来。 一个东西碰触到左忱的唇。她瞬间睁开眼。 是烟嘴。 “……” “……” 静了良久,左忱张嘴叼住了那根烟。 藤蔓须又迅速缠回了她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