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入夜,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依稀好像还有田丰跟张相的声音。 田丰似趾高气扬:“我说什么来着,主子饶不了他,你偏偏要当好人,小心把自己也绕进去。” 张相哼道:“但主子也没说要杀了他,照你那种……” 江恒听着两人的对话,红色的丹药滑到唇边,来回儿滚了两滚,才终于含了。 没有水来送,果然是吞咽起来有些麻烦。 江恒努力直了直脖子,将死之人,竟有些啼笑皆非——如果自己并不是给毒药毒死,而是给活活噎死的,那东厂这些人只怕要笑破肚皮。 正胡思乱想,却有什么顺着喉咙滑下,咸咸涩涩地,裹着药丸坠落。 江恒只觉着有一股极暖的气息从腹部散开,暖洋洋,像是五月的风,吹透四肢百骸,倒是并不难受,果然不愧是她亲手所做的,连毒/药都这样温柔。 外头的声音还在,但是却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他本是坐着的,此刻便有些坐不住,身子止不住地往旁边歪倒。 正在这会儿,牢房门打开,张相一眼看见江恒脸色不对,忙抢了过来。 却见江恒的瞳仁放大,身子也正一寸寸地僵硬。 张相胆战心惊大叫数声,又命快传大夫。 田丰瞪大双眼盯着他,似乎不能置信,又像是如释重负。 *** 当夜,田丰急急回宫,向养心殿内的皇帝禀奏此事。 田丰道:“看症状是中了剧毒而死,奴婢跟张相两人赶到的时候,身体都有些僵了。” 郑谷在旁边听着,白眉毛皱着,双唇紧闭。 田丰这边又惊又急的,正嘉却仍轻描淡写:“知道了。这差事你办得很好。” 田丰见皇帝的口吻如此平淡,都不知是福是祸,便道:“回主子,张相问,要不要让仵作把尸首给……” 正嘉皱皱眉道:“人都已经死了,再折腾他的身子做什么,不怕伤阴骘么?好歹他也是跟了朕一场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只不过他做事太过!” 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的声音又重了几分,然后却又长叹了声:“但是一死之后万事空,就不必再说了。让张相好好地把人装裹了,厚葬吧。” 田丰这才俯身磕头:“江指挥使泉下有知,也会感念主子恩德。奴婢这就去办。” “不用了,你留下。”正嘉却阻止了,瞥一眼郑谷:“郑谷叫个人随便去传了就是。” 郑谷答应了声,出外传旨。 正嘉这才又吩咐道:“你跟着郑谷去吧。”也没说什么事。 田丰不明所以,只得磕头谢恩,起身退后,跟着郑谷往外。 出了养心殿,田丰才小声问道:“师父,皇上让您带我去做什么?” 郑谷道:“没什么,只是自从我回来后,咱们都不曾好好地说过话,这会儿这些糟心的事儿总算都过去了。主子恩典,给咱们一个说话的空子。” 田丰听他说起“糟心的事”,便道:“说起来这江指挥使死的有点蹊跷,听说在他服毒之前,那个萧西华……咳,现在该改口叫大皇子了。也许过一阵儿还要改叫太子殿下呢。” 虽然还没有昭告天下,但是宫内却已经都知道了,西华乃是当年王府里丢失的小世子赵琮。 内阁的大人们也都看过了陶真人送来的当年小世子的东西,又有天师的亲笔信,确认无误。 因为皇帝并没有其他的加封,所以宫中众人,已经都改口以“大皇子”相称。 郑谷听田丰说完,道:“你又要说什么?难道是说大皇子跟江大人的死有关?” 回头看一眼田丰,郑谷叹道:“你啊,聪明还是聪明的,只坏就坏在这张嘴上。” 田丰听他口吻颇为亲昵,便笑道:“师父如今回到京内,一切自然由师父做主,徒儿但凡有做的错的地方,您也多提点照应着就是了。” 郑谷笑道:“我早不是你的师父了,也当不起。你那样能干,皇上跟太后跟前儿都游刃有余的,连我都望尘莫及。” 田丰听这话仿佛有些异样,正要打量,已经到了司礼监的值房。 有小太监迎着两人入内,到里头桌边落座。 田丰见桌上居然已经准备了酒菜,越发惊愕,愕然之余又有些惴惴不安:“您老人家已经早就预备好了?” 郑谷伸手示意他落座,自己也坐了,说道:“如今各自当差,忙起来连碰头的机会都没有。来,陪着我喝两杯。” 他举手要斟酒,田丰忙自己站起来:“我来我来!”他亲自给郑谷和自己都斟满了杯子,才又道:“师父这样,徒儿实在惭愧。” “坐坐,”郑谷抬手叫他坐下,见他落座,便举杯道:“别的不说了,先喝一杯。” 两人酒盅一碰,田丰抬眼打量郑谷,见郑谷自己仰脖全喝了,他才放心。 郑谷见他不动,便笑道:“怎么了,是怕里头有毒?” 田丰忙道:“哪里的话,徒儿只是不敢占先而已。”于是也吃了半杯,接着又起身斟满。 两人喝了两杯酒,郑谷说道:“唉,还记得当年才带你们几个的时候,一个个都傻头傻脑的,到现在,总算也都成了人物,师父却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伺候主子几年。” 田丰忙道:“您老人家怎么说这些丧气话,我们还指望着您老人家多提携我们,伺候主子长命百岁呢。” 郑谷笑道:“你这张嘴是很会说话的,当年那件事发的时候,我就是经不起你百般央求,才许你替了我的值,结果……” 田丰忙道:“您老人家好好地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了。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再说,我当时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大事,都怪薛端妃……” “事到如今,你还觉着是端妃娘娘吗?”郑谷突然问。 田丰给问的打了个愣怔,然后说道:“这已经是定了案的,您老……” 郑谷道:“你是忙昏了头了不成,就算你在太后面前奉承,难道太后就没有告诉过你,皇上已经要给端妃跟薛家翻案了?” 田丰微微色变,嗫嚅道:“我也听说过了,可这到底怎么个翻案法儿?该死的人都死了。” 郑谷笑道:“你啊,我问你,岳飞死了,现在的人都忘了他了吗?杨家将也死了,只怕以后更要流芳千古呢!对于薛家这样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武将世家来说,他们可以死,但要死的值得,只可惜他们没死在鞑靼人的手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上,还蒙受不白之冤,叫他们的英魂如何瞑目,自然是要讨一个公道的。”说着,又慢慢地把杯中酒都喝了。 田丰咽了口唾沫,心突突乱跳:“师、师父,您是不是有些醉了。” 郑谷笑看着他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你啊,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郑谷垂眸,片刻才又道:“田丰,当年我问过你,云液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只咬死说你不知道,当时皇上怒的很,我不便耽搁,所以就先领了罪。” “是,”田丰更加心慌,“徒儿一直感念您老人家的恩德。” 郑谷说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你。” 田丰一愣。郑谷道:“我还为了你那些师兄弟,另外,我也知道,皇上在那时候是无能为力的,我就算问出你真相来,薛家一样要倒,所以我只能领罪,只能走。” 田丰仍是似懂非懂。郑谷捏着杯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皇上一定得翻案,因为有个让他不得不翻案的人在,所以,徒儿,说实话吧,把当年你知道的事情,一点一点都说出来,什么都不要隐瞒。” 第98章 司礼监的值房里除了田丰跟郑谷外, 再无他人。 田丰看着自己的老师, 在皇陵蹉跎了三年,郑谷已经踏入花甲之年。 之前在宫内的时候,虽然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但郑谷的考虑周详, 心思缜密等,没有人能够比得过, 更是正嘉最为信任的内侍, 对其重用的程度, 堪比内阁首辅。 有时候田丰觉着郑谷太谨小慎微了,自觉许多事如果交给自己来做, 会果决漂亮很多。 但是直到现在,田丰觉着自己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郑谷的地步。 他慢慢地拿了一杯酒, 徐徐地喝完了。 眼睛闭了闭,重又睁开。 顿时之间,身边空空如也的值房内突然热闹起来, 有郑谷, 郝益,齐本忠, 张相, 这些人围在桌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田丰看见那时候的自己, 他揣着手挑剔地看着每个人。 当年田丰也如现在一样自视甚高, 总觉着将来比自己的师兄弟们都强。 皇帝最宠爱的是云液宫的薛端妃, 田丰跟着伺候过几回,也算是常出入云液宫了。 他挺喜欢云液宫的宫女云秀,悄悄地撩拨过几次,但云秀从不理他。 这如果是别的宫的小宫女,田丰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也许会用点别的手段,但是云液宫自然不是寻常之地,这里的小太监宫女自然比别的地方尊贵许多,且薛端妃心肠最和善,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人给欺负了。 所以田丰只悻悻地收了心。 那天,有个人来找田丰,居然是问他此事。 田丰没想到竟会有人知道此事,又怀疑是不是云秀跟别人提起过。 那人笑道:“田公公莫要着急,我并无恶意,只不过云秀那里,就不一定了。” 田丰听这话古怪,便问:“这是何意?” 那人道:“听说云秀姑娘很不高兴,向着端妃娘娘告了状说你欺辱她,以端妃娘娘的性子,只怕不会坐视不理,如果再给皇上吹个耳旁风,你田公公只怕就人头落地了。” 田丰果然魂不附体,因为不知怎么办好,只是胡乱分辩,说自己并没有之类的话。 那人却又道:“有没有,云秀已经一口咬死了,只是公公如果想顺利脱身,我这里却有一个法子。” 田丰忙问什么法子,那人道:“你只需要仔细盯着,假如这两天皇上去云液宫安置,你就把郑谷郑公公替换下来,自己代替他当值。” 田丰半信半疑,道:“你不会是哄我吧?” 那人道:“哄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总是要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才能做呢。” 于是果然等到了那天晚上,皇帝打坐之后,来至了云液宫。 那时候田丰本没跟在御驾旁边,听了消息后才狂奔而来。 正皇帝吃足了酒肉,端妃娘娘伺候着他入内休息去了。 田丰好说歹说,甜言蜜语的蛊惑着郑谷,替了郑谷的值,自己在外间伺候。 他站等的时候,自然听到里头那些异样的响动,一时心头想入非非。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云秀走过来看了一眼,田丰心里正痒痒的,见了她便凑上前道:“云秀妹妹,你来看什么?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 云秀狠狠地瞪他一眼,忙不迭地退后去了。 田丰看她丝毫情意都没有,又想到那人告诫自己的话,犹如一盆冰水浇了下来,只恨得咬牙道:“什么时候让你死在我手上,才算是知道我的厉害呢!” 田丰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才说完了这句话后不久,就出了事。 那会儿田丰因听了里头的动静,又被云秀冷落,他一气之下,便走出了内殿,想找个宫女杀杀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