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天寒遥寄冬衣去
入到初冬,除了审核诸县的计簿,郡府基本上就没有太多的政事了。 一卷一卷的计簿用的材质均是上好的竹简,色泽柔和,不伤眼目,字体均是端正的隶书,蚕头燕尾,较之秦隶,两汉之隶书既雄阔严整,又有舒展灵动之美,观之甚是享受。 竹简、字体固然均美,可简上的内容看得久了,却未免令人精神疲惫。 书简里记写的都是各县去年一整年的各项具体工作,荀贞为郡长吏不久,以前极少接触这类东西,看时本就觉得枯燥,可身为郡太守,对各县的这些东西又必须要清楚了解,枯燥也不能分神,又需要全神贯注,看个一卷、两卷还好,看到五卷、六卷便不由疲惫,劳累劳神。 伏案、跪坐太久,脖肩、腿踝酸疼,荀贞推开竹简,坐直身子,伸开腿,揉了揉肩膀,望向堂外沐在明媚阳光下的树木,由衷叹道:“昔闻循吏勤政不倦,自以为易耳,而更慕将军伐胡讨蛮,为国家开疆,今乃知提万众横行蛮夷、扬威开疆易,孤影伏案、勤政不倦难也。”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治政亦如此,一个善於内政的良吏很难求得。 荀贞又想起了荀彧,只是荀彧亦有他的前途,天下未乱前却是用不成他了。 荀贞揉了会儿肩脖、腿踝,提起笔,在竹简上的一个地方划了个圈儿,叫来主簿尚正,吩咐说道:“拿去集曹,命改之。” 尚正看了下,脸色一变,问道:“可要免此吏之职?” “这么多的计簿,我只读就觉疲倦,况乎写?这次就算了,不必责罚,叫他改了就是。” 尚正应诺,捧着这卷竹简出去了。 却是抄写此简的郡集曹吏员写了个错别字。依汉吏法,公文的格式写错、有错别字都是要受到惩治的,严重的乃至免职。荀贞御下宽仁,只要不犯大错,对此类小错通常不予追究,给以宽恕,他早前在赵郡就宽恕过一个醉后吐在他车上的小吏,今在魏郡一样秉承此仁厚之风。 对他来讲这可能只是“一念之仁”,对犯错的吏员来讲却是事关其本人前途,人心就是这么得来、聚拢的,仁厚之名也就是这么一点点得来的。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熙暖,细风吹面不寒,荀贞静极思动,忽有了出县一行之念。 因陈寔病卒之故,他为表哀痛,很长时间没出府,也有些日子没出县了,就连上个月秋种,他也只是在邺县附近看了一看,没有远去。 上个月的秋种,各县进行得均挺顺利,毕竟前期准备得力,粮种、农具不太缺,据负责屯田的江禽、任犊、原盼等人汇报,屯田也进行得也还算顺利。 尽管因是初次屯田,经验不足,期间出现了各种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对屯田降卒的组织,近万降卒,虽已被分为九部、各置诸县,可每部也有千人上下,其中有降卒、有部分降卒的家属,女眷、孩童不少,要想将之井然有序地组织起来种田,还要防止他们生乱,这不容易做到,但最终都解决了,在上个月月底,总算赶在秋种的时节结束前,把该种的地都种好了。 这些屯田地,荀贞还没有去看过,他想去看看。 他召来功曹王淙,把主簿尚正也又召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王淙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尚正不乐意了,他板着脸说道:“郡连年遭乱,府库空虚,不如往昔,明公上次行县,开销不小,向颍川购粮、向赵郡购农具又开销甚大,审掾前几天赴京都上计,郡又出钱粮,计今府库之剩余已不多也,明公如再出行,恐怕要不了两个月,就会连郡吏的月俸也要发不起了。” 尚正性耿直忠正,荀贞虽受他批评,却也并不恼怒,笑道:“秋收已毕,各县的头钱、更赋等税也多已收上,县里边的钱、粮诸物不日即可送至郡府,郡里哪像主簿说得这样窘迫呢?” “各县的秋粮、税钱虽已多收得,但到底还没有送到郡府,万一在钱、粮送来前,而郡府里剩余又被明公用去之时,郡里出现什么变故,急需钱粮,该当如何是好?” “郡今安定,少盗贼,能有何事?” “便是无事,明公如出行,地方必迎接,这也是扰民之举。方今秋收、秋种方毕,吏民劳累,正是到了应当清静无为、让吏民得到休养的时候,吾闻仁主明君以养生民为务,昔何敞为汝南太守,立春日,常召督邮还府,督邮尚不欲其扰县,明公为郡将,又怎可为此扰民之举?” “这……。” “明公自至郡,平贼逐贪赃、仁民爱物,郡人皆以为得贤明主君,今如扰民出行,恐损令名。” 遇到这种忠直苦谏之臣,荀贞亦无法,只得收起了出行之念,笑对王淙说道:“尚卿,直臣也。” 这句话是夸赞尚正,听入王淙耳中,却似有讽刺他之意。王淙在郡府里的职位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都比尚正高,可在忠直上他远不如尚正,不过要说他没有原则性也不对,他也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只是他恪守的这个原则却不是荀贞所希望的。这几个月,无论荀贞怎么“以恩义结之”,他就是不动摇,一直保持对荀贞“敬而远之”的态度,在公事上严格服从荀贞的命令,亦不徇私,可在私交上却始终与荀贞保持距离,不肯掺和到荀贞和赵家的斗争中。 他在被荀贞擢为郡功曹前是郡督邮,督邮责在“监属县”,不但监管部内属县里的吏员,监管部内属县中的地方豪强亦是其职责之一,他在郡督邮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对赵家子弟在他部内诸县的违反乱纪之事必然了如指掌,如果他肯投向荀贞,能省荀贞很大的劲儿。 可惜,他就是这么“有原则”,就是不肯投向荀贞。 荀贞对此也无可奈何。 王淙久经宦海,脸皮早练出来了,虽觉得荀贞对他似有讽刺之意,然却坦然而坐,面不改色,附和说道:“尚卿所谏甚是,固为直臣,明公宽雅大度,从谏如流,亦明主也。” 荀贞哈哈一笑。 虽接受了尚正之谏,息了出县之念,然却可以把江禽等人召来相见。 荀贞遂传檄郡南,命江禽、任犊、原盼择日来府。 待其来到,当面细问屯田诸事。 任犊早年曾掌荀贞私财,原盼务农出身,两人有条不紊地钱粮、农具等物之入支和秋种的具体情况有条不紊地报上。原盼以前入过太平道,做过传授太平经文的上师,弟子众多,他亦颇有组织能力,从江禽、任犊口中,荀贞得知在此次组织降卒屯田的过程中原盼的功劳甚大。 荀贞加以勉励,说道:“原卿操劳有功,我当嘉奖。”命侍立堂外的典韦去后宅取一瓶蒲桃酒和一盒豆酱来,准备赐给原盼。 在典韦奉命去取此二物时,荀贞对江禽三人说道:“魏郡迭遭贼乱,郡县贫弊。前些时,各县报上了今年秋收的粮数,实不多也,因为贼乱,民户缩减了很多,上个月的秋种虽然还算不错,可耕种的亩数不及往年,即便风调雨顺,明年的夏收情况也不会太好。民以食为天,屯田不但事关郡府收入,更事关郡人口粮,诸卿万不可轻视,要谨慎细致,不容有失。” 江禽三人应诺。 典韦取来了蒲桃酒和豆酱,拿来堂上。荀贞示意他交给原盼。原盼拜受之。 当下葡萄的产量不多,蒲桃酒的制酒之法知者亦不多,所以此酒是珍稀之物,价格昂贵,荀贞离任赵郡时,邯郸荣送他了几瓶,现下此酒少见,时人以之以贵,荀贞却是见惯不怪,并且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他也喝过此酒,尝过味道,因而除了打开过一瓶,让陈芷、迟婢、唐儿喝过,余下的都留着没动,备为赏赐之用。 江禽、任犊面现艳羡之色。 江禽吧唧了两下嘴,笑对原盼说道:“老原,此酒乃明公之赐,你可不能藏私。”言下之意,要与原盼共享。 原盼不小气,说道:“若论屯田之功,伯禽最大,阿犊次之,盼这点微功不足一提,实不敢当明公之赐,然尊长赐,不敢辞,自当与诸君共饮。” 任犊指着盛豆酱的盒子,问荀贞道:“明公,此何珍酱?” 豆酱是寻常之物,但这盒豆酱能被荀贞用来作为赏赐,且是和蒲桃酒这样的珍稀之物一起拿出来的,想来应非凡物。 荀贞说道:“蒲桃酒虽贵,然於我看来,却不如此一盒豆酱。” “噢?” 江禽、原盼的好奇也被荀贞勾上来了,屏息静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荀贞,等他往下说此盒豆酱之珍奇之处。 荀贞悠悠说道:“吾妻知吾思乡,给我寄来了些家乡美物,数日前到了府中,其中有豆酱一坛。离家久矣,久思家乡饮食,不瞒诸卿,得了家乡豆酱后,我这几天胃口大振,日食斗米。” 任犊说道:“原来此盒豆酱是家乡之物。” “然也,卿等且言之,是不是比蒲桃酒更珍贵?” 江禽等便是有不同意见,却也不能说“不是”,俱道:“确然如此。” 冀、豫饮食相似,然亦有区别,特别是像豆酱这种每日必食的调味佐品,在口味上还是不有不小差别的。被荀贞这么一说,江禽等人也有些馋了。江禽、任犊皆道:“我等自从明公出郡,离家亦久,亦思家乡风味,豆酱如多,乞明公也赐给我等些许。” 荀贞笑道:“都有,都有。” 命典韦又取出两盒,分赐给江禽、任犊。荀贞又索性借此机会,多分了数盒,命人快马出邺,分赐给在诸县的宣康、陈褒、高素、江鹄、李博等颍川人,并给刘备、关羽、张飞亦一人一盒,刘关张虽非颍川人,但荀贞得家乡美味,不忘与之分享,说明心里有他们。 荀贞诛赵后很可能就要挂印亡命,江禽、宣康等人不可能全跟着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果分离得久了,也许就会变得淡薄了,是以荀贞现在需要更进一步地加深与江禽等人的感情。 要想加深感情,只赐钱帛是不够的,钱给的再多,只是利益关系,得不到忠诚之人,要想让江禽等对他忠心耿耿,就算他被朝廷追捕,依旧对他忠心不改,还是那句话,就得以“恩义”结之。 恩义不是只表现在大的方面,衣食住行,从小处着手,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更能得人,就像刘备,他早前和关羽、张飞寝则同寝,食则同食,搞的好像一家人似的,这才是最能得人效忠的恩义,荀贞也要让江禽等觉得像是他的家人,这样的关系才最牢固。 想起杜买、繁谭、李骧等人正在被赵然收买,荀贞又叫人给杜买、繁谭各送了一盒豆酱,给李骧送去了一件冬衣,为不显得突兀,连带陈午、陈到、文聘等没在郡府的籍贯非颍川的诸人也一人各送去冬衣一件。 一盒豆酱,一件冬衣,值不得几个钱,但透着荀贞浓浓的心意。即使杜买、李骧等人在赵然的收买下动了心,分别收着此二物后恐怕也少不了会犹豫一二,没准儿就会改而拒绝赵然。 荀贞留江禽三人在郡府里住了一晚,第二天送他们出府离去。 送走了他三人,荀贞接着看计簿,看了半天,午时回后宅用饭。 只要不是太忙,他每日都会练一会儿击剑、射术和投石拔距,以强体待乱。饭后,他回屋中换上习武之衣,方踏步出门,不意有一人正逡巡在外,刚好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