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官,绝不是仅靠笔下功夫合格就可以越过太常寺的门口,其间所沉淀凝蓄的深厚功力,让在现代读了八年西医的吴议都为之惊叹。 猎场特设了临时的太医署,前院里的太医忙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他们这批临时上岗的生徒则负责在后院煎药敷布、洗锅涮碗。其间不乏脑子灵光的,早就找了相熟的博士太医,跟在旁边跑腿送药,轻松不少。 张起仁待下向来张弛有度,原则问题上从不会退让一步,吴议深知老师的脾气,直接省去了拜见的功夫。 严铭只当他拉不下脸去求张起仁,反正自己人脉不通,干脆也挽着袖子同他一道泡在药罐子跟前。 两个人在后院拣药分装,配一副药便背一张方子,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吴议念着药方:“君大黄三钱,臣附子四钱,佐使细辛一钱,以水五升,煮取二升。” 严铭提着个铜制小秤,手脚麻利地配齐了药剂,嘴里嘟囔道:“这是今天第几副大黄附子汤了?那些武夫就喜欢茹毛饮血,给咱们添麻烦!” 文武互嘲古来有之,医科当然是站在文化人那边。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封好草药:“茹毛饮血可不需要泄下方剂,征战将士南归不久,不习惯饮食也是常事。” 两人井井有条地劳作了好一阵,背脊都凉飕飕地浸出一层薄汗,秋风悄悄灌入衣中,又在上面撩起一阵漾动的凉意。 吴议不由打了个寒噤,正想拉紧衣袖,却被严铭使劲抻了下袖角,飞过来一个向后使的眼神。 吴议往后一瞥,立即俯首作揖,拽下严铭傻愣愣挺直的腰杆,一起恭敬道:“见过孙博士。” 孙启立微微点了点头:“怎么就你们两个在这里?” 吴议道:“前院太医们诸事繁忙,抽走了不少生徒,配药的就我们两个。” 孙启立心知其中关窍,他一贯刚直严苛,当然没人敢靠向他门下,门庭冷落惯了,心也就冷了,语气也难免更冷了几分:“那你们呢?你们怎么不去前院帮忙,偏偏在这角落里配药?” 吴议才想问,您老人家不在前院里坐镇,跑来后面找他们的麻烦是干什么? 嘴上仍然是谦恭:“前院固然繁忙,后院也不可少人,前院的太医的千金之方也须经手调配,经火煎制,我们虽是生徒,但也责在其中,不敢懈怠。” 言外之意,我们就是螺丝钉,哪里需要拧哪里。 孙启立眼里果然稍见暖色,眼瞧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竟比那些痴长了几十年的懂事些,心里也有些活动了:“农人耕织,商家买卖,武将戍边,文臣谏言,各职各业各司其职,社稷才会平稳安定。为人医者,也正需要你们这样安分守己的责任感。不过,你们到底还是生徒,老在角落里待着是学不到东西的。” 严铭和吴议交换过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看来孙启立是打算给他们开点小灶了。 孙启立身子骨不好,眼神却不差,瞧见吴议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又见他衣衫单薄,额上却是一圈细汗,想来确是个脚踏实地、老实做事的学生。他颔首道:“这里风凉,你们还没医好人,自己就先倒下了,还是跟我去前院做事。” 孙启立金口一开,两个人便被提拔到了前院,相熟的生徒目目相觑地打量着他们,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同学。 但孙启立显然没有让他们来歇息的意思。 “桑菊饮一副,送去太子殿下处。记住,嘱轻清之品,不宜久煎。” 太子如今炙手可热,麾下文臣武将几乎汇聚了一个时代的精英,就连药品上的用度都比旁的皇子处多了不少。 张起仁一班人马早就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孙启立也不得不亲自出手,替他分担一些。 “等等,再添三副核桃承气汤。”他伏案疾笔,头也不抬,“加红花、三七,这三副是给三位负伤的小将军,红花伤阴,你要好好叮嘱小太监,不要让妇人误用。” 吴议干脆用简体汉字粗略记好,悄悄藏进另一枚袖子。 此地人员混杂,耳目众多,东宫的药汤全是私设的小药房煎制,他们只负责送去,等验过无误,就可交差。 太子居于猎场东边的别苑,距离临时太医署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其中间或有下级太医或小太监鱼贯往来,各自行色匆匆地彼此一欠身,便擦肩过去了。 吴议正提了三副核桃承气汤,默念孙启立交代他的话,冷不防听得天顶一声激烈的雁鸣,再抬起头,一个硕大的黑影猝不及防在眼前飞快落下,狠狠砸进地面。 第24章 人仰马翻 他捏紧手里的药包, 弯腰仔细看去, 竟是一只羽毛淡紫的秋雁, 汩汩涌出的殷红血迹将平滑光整的羽翼洇成一绺绺,顺着低垂的脖颈缓缓淌到地上。 吴议将它的头轻轻偏过, 才发觉它左右两只眼睛各自被一支利箭穿颅而过, 两支箭尾上分别绑着一黄一赤两条锦带。 ……哪家熊孩子这么缺德。 他对伏地低鸣的大雁小心翻整着, 远远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尘嚣扬过, 一匹高头大耳的黑马骤然被喝停, 不疾不缓地蹬着蹄子, 踱到吴议的背后。 吴议立即起身退让, 这猎场但凡能骑马的身份都比他高,指不定这匹马都比他金贵。 马上翻下来一个身姿颖长的少年,吴议低着头, 但瞧见一双镶金缀玉的乌皮鞋,奢侈地彰显着主人显赫的出身与高贵的血统。 吴议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一礼。 这人仪制绝不出于皇子之下,绝非一般世家子弟。 “你可瞧见这雁子落下来了?”少年径直绕过他, 拿手里的马鞭拨弄着半死不活的大雁, 半响,才闷闷问道, “瞧见这两支箭没有?” 吴议深深埋着头, 只能祈祷这位爷今天心情尚可:“回殿下, 小人瞧见了。” “好极, 你可瞧见它先中的是哪一支箭?” 吴议舌头一滞, 刚想开口,脑袋便被那支马鞭轻轻按下。 “弘哥哥!” 少年朝背向他的方向微微欠身,吴议心里一沉,原来刚才太过紧张,连靠近的马蹄都没注意到,刚想转过身再跪一次,便听见头上雀跃的声音:“这个小太医说他瞧见谁先射中了这只雁子!” 吴议只觉得脑壳和膝盖一齐钝痛起来。 少年,幻听是病啊! 他正飞快地斟酌措辞,便觉天灵盖上马鞭微微加了力气,少年高挑的身材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你可要说实话。” 就差拿刀刃架在脖子上了,只怕实话一出口,这辈子也别想再有说话的机会了。 吴议手心微潮,脑子灵光一现,仍强装镇定:“小人愚钝,只瞧见了绑着赤色带子的箭先射到。” “果然是我的箭先到!”少年压下的力气倏然撤去,兴高采烈地捡起地上那只垂死的雁子,信手往旁边一扔,“带回去,我要把它献给母亲。” 周围已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侍卫了。 李弘几乎微不可闻地缓缓吐了一口气,语带笑意:“显,今天是你赢了,你先去见母亲吧。” 不等他说完,李显早已翻身上马,挥挥鞭子,策马飞驰,很快消失在长路尽头。 “你起来吧。”李弘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没理会挥鞭远去的李显,倒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吴议。 吴议扶着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脖子仍然乖顺低垂,他可算知道孙启立是怎么缩成那副样子的了,天天伺候这些心高气傲的熊孩子,活到那把岁数也是不容易。 李弘从腰间抽出一支崭新锐利的箭,放在手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大雁高飞,你是如何瞧见哪支箭先到的?” 东风乍起,吴议背后一凉,涔涔的汗水浸透里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太子殿下,小人听说,雁是一种情深义重的鸟。”他尽力克制嗓音的颤抖,逐字逐句缓缓道来,“雁一旦落单,便会彷徨,而失去了同伴的雁群,则会哀鸣。小人听说殿下与其他皇子兄友弟恭,以博爱仁慈闻名天下,又怎么会对这样团结友爱的鸟动杀心呢?您的杀心没有到,箭当然没有周王殿下的快了。” 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吴议咬住牙关,静静等候李弘的发落。 李弘当然知道这一通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完全是牵强附会,试问哪有在猎场里讲仁义道德的?可礼乐这两个字一披上,扯下来就十分难看了。 滑头小子,他在心里笑骂一句,拿手中的箭挑起吴议低低磕到锁骨间的下巴:“你很聪明,今年多大了?” 吴议猝不及防被抬起脸,还没来得及掩饰紧张的神色,就和李弘饶有兴味的眼神猛然相撞。 他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斜阳里的青年容颜如玉,眸色如水,宁和平静的双眼里映着温柔的晚霞。 李弘见他目光直白,几乎促狭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吴议方回过神来,头仍仰着,眼睛又掉回地面:“回太子殿下,小人叫吴议,现在是医科官学的生徒,今年十四了。 “十四,比显还小一岁。你拿着药,是要送去哪里?” “呃……小人奉孙太医的嘱咐,给殿下处三位负伤的小将军送药。” 李弘这才撤下手里的利箭,收回箭囊里。 “你先回去吧,药我帮你送到。” 身边的侍卫马上凑上前,接过吴议手里捏出皱痕的药草包。 吴议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小心翼翼地谢过恩,李弘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路的尽头策马奔来一个身量轻飘的武官,遥遥地一跃而下,还未来得及请安,先已悄悄附上李弘耳朵。 李弘的神色骤然一变,朝吴议道:“改日你跟你师父一起来请脉,今天你先回去吧。” 说话间已朝众侍卫一挥手臂,熙熙攘攘的人群如脱线的珠子般瞬间散开,各自飞身上马,脚下一蹬,飞快地远去。 吴议行了一礼,目送着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抬手抹掉被扑了一脸的灰尘。 —— 等吴议才回到太医署,严铭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他,从头到脚地仔仔细细看了遍,仿佛确认他没有缺胳膊断腿:“你怎么才回来!我听王太医说路上看到你和太子殿下讲话,他还拿箭抵着你喉咙!” “严兄放心,我四肢健全,五脏犹在。”吴议从桌上抓起一壶茶水,灌满一个杯子,一口气牛饮而下。 严铭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给塞回胸口:“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讲讲。” 吴议无意隐瞒,把和周王李显、太子李弘相遇的事情从头到尾粗略说了一遍,唯独把那篇文章一笔带过。 严铭到底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郎,放下了担心,就捡起了八卦,缠着吴议不住问他两位皇子的容貌。 “我在家时常听我姐姐们议论,周王显风流秀美,太子弘端庄温雅,到底是不是真的?” 吴议想了想,客观地点评:“我没看见周王的脸,但身段的确潇洒过人,至于太子殿下,的确温文尔雅,也挺平易近人的。” 严铭见他反应平平,不由嘟囔着笑道:“看来妇人家的话果然信不得,我还真当他们是什么神仙人物了,看你的样子,皇子殿下们也不过尔尔。” 吴议不由失笑,如果可以,他也挺想像那样“不过尔尔”。 手里轻握的青瓷杯子渐渐凉下,浅浅的水迹渲开一层淡墨轻彩的色泽,吴议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下,扑鼻而来的是清淡甘甜的金银花香。 严铭见他兀自沉思,只当他很喜欢这壶花茶:“这还是张太医吩咐的呢,说最近天气骤变,最易外感六淫,突生疾病,金银花茶是最好养生的,特地叫人给你送了一壶。” 张起仁虽然严苛刚直,但待下从不乏体贴宽慰,连他这样的小小生徒也不落关心。 吴议把玩着手心的杯子:“孙博士呢?” 严铭道:“听说沛王有佯,去请平安脉去了。” “我记得照看沛王的是陈继文陈博士?” “谁知道呢?”严铭满不在乎,“也许是陈博士忙不过来了。” —— 不多时便已入夜,更漏如雨珠,清脆而惊心地敲下。 远远传来厚重低沉的钟声,长安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而城外的猎场灯火灼灼如漫天的烟霞,一轮弯月挂在天际,被地上的灯光掩去了所有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