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太平会哭死吧。” “也是呢。” 在孝敬皇帝去后,那孩子脸上的笑颜就少了许多,如果他和李璟再死在边疆,对那个才十岁的孩子而言,未免也太残忍了。 “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们都一定不愿意听到我们的死讯。”李璟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吴议道,“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们也不能认输!” 吴议微一怔忪,才发觉这孩子是来替自己加油鼓气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觉自己的一腔忧虑已经写在了脸上,连额上都已经皱起一道道浅川。 李璟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头,似乎是想要把那些皱起的纹路都抹平开去。 少年柔韧的指腹擦过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意味,滑落在自己的脸庞上。 “师父,有一件事情,我怕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就是……” “新罗退兵了!” 这一声响亮的传号突如其来地从前线传来,如大旱天的中的惊雷暴雨,迅速播撒到军营的每个角落,带来了令人狂喜的生机。 一声接着一声的捷报相继传来。 “新罗撤兵了,他们放弃攻城了!” “新罗军已经请和了!我们赢了!”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忪,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寒山匆匆赶往李谨行大帐之中,便见这位浴血奋战杀红眼的将军已摘掉血迹斑斑的头盔,坐在帐中大笑着喘着气。 “天不亡我,使新罗得疫!” 沈寒山眉心一动:“敢问将军,新罗人为何突然退兵?” 李谨行险胜了这一仗,激动之余,也冷静下来,收起唇畔的笑意,正色道:“根据我军埋在新罗的探子回报,新罗军中突然蔓延起了天花一病。” “天助将军,实在可喜可贺。”沈寒山但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惊诧。 李谨行亦察觉出他的淡定不惊,思及探子回报的另一件事,心中疑窦顿起:“听说徐容被新罗人处以极刑,莫非此事与他相干。” 沈寒山听到徐容的死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将军应该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就是他的办法。”沈寒山遥遥望向北方的前线,清寒的眸中似乎印出了那青年倔强的身影。 李谨行大吃一惊:“难道天花疫情就是他传播过去的?” 沈寒山这才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昔年在郿州曾爆发过一次小规模的天花之疫,那时下官就奉天后之命收集了不少痘浆痘痂,这些东西传染性极强,不是传尸可以比拟的,所以只需要数日,就可以摧毁一个军队。” “所以徐容……” “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沈寒山慢慢闭上眼睛,似乎连日的疲倦已经将他摧毁,但脸上依旧不乏坚毅之色,“当他找老夫来拿这些东西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他恐怕……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博士不事先和我商议好?” “天后口谕在上,恕下官不敢违背。”沈寒山蓦地睁开眼睛,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颇有痛色的将军,“天后口谕,不得已时,方可以用这个法子,为保成功,就连李谨行将军也不能告诉。” 李谨行心中不由一惊,天后远在长安之遥,却早就窥视到这里的军情,并且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这一枚棋子虽用在了敌手身上,下一枚却难保不会就用在自己头上,这四万唐军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投向了那个位居天顶的女人? 似是听到他心中的疑惑,沈寒山也只是淡然一笑:“天后此举,也是为了边疆安定,这天下不管姓什么,都是唐的天下,决不允许外族侵我大唐!” 他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如一盆扑头而来的冷水,才把李谨行从党羽之争的忧患中浇醒。 是啊,不管是谁的功劳,守住买肖城,守住唐的边疆,才是他这个安东镇抚大使所首要做的事情。 心中正百感交集,沈寒山已起身告辞而去:“南丁帐中事务繁忙,下官就不再打扰将军了。” 第79章 回赴长安 沈寒山才走出大帐几步, 迎面便撞上匆匆而来的吴议和李璟。 “是徐师兄他……” 沈寒山眼神一冷:“叛徒徐容,已为新罗人所诛杀, 从此太常寺中再无此人。” 此言一出,就像一块尖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吴议的心中,一瞬的疼痛之后,是寒彻心扉的凉意。 天花一疫固有山倒洪泄之势,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 是徐容用自己的一条性命换来了这场惨烈的胜利。 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最终只会也只能被归功于“天佑我朝”四个字。史书将不会有一笔一墨关于他们的描写,留给后世的依然是一个仁德无双光明磊落的盛世大唐。 而这些湮灭于历史中的小人物所能得到的,徒有一个叛徒的骂名而已。 吴议缺乏休息的脑子有些恍惚,连带擦身而过的轻风都似一张有力的大手,要把他整个人掀倒在地。 李璟见他神色异常,赶紧用身子抵着他的后脊, 把自己当成师父的一堵墙,一根杖, 撑着他不倒下。 吴议本来还有许多的疑惑, 比如徐容是如何得到天花痘痂的, 他又是如何取得新罗军的信任的, 但所有的问题在老师那沉重而悲怆的眼神中, 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们已经赢了,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沈寒山的话掺着丝丝入骨的秋风,像一枚细细的针, 刺破了吴议已经紧绷了数十日的神经。 是啊, 不管怎么样, 他们已经赢了。 他脑袋一沉,整个人往后一倒,陷入一个坚韧而温暖的怀抱。 “师父!” 李璟焦急的声音就在耳边徘徊,他很想开口说句话,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 再度转醒的时候,天空已经换了个颜色,之前冲天的焰火已经消弭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悠悠白云映入眼帘,仿佛之前的激战从来没有存在过。 往旁边一瞧,便瞧见李璟埋在旁边的脑袋,像个藏在母鸡翅膀下的小鸡似的,努力把头往他身边拱着。 仿佛感应到吴议的目光,趴在床边酣睡的李璟也懵懵懂懂地从梦中醒来。 李璟这样边守着他边睡,显然没有怎么睡好,一张俊俏的脸上也添上了两笔重重的黑眼圈,如上好的玉器上添了两道瑕疵,令人看了都觉得心疼。 “如今什么时辰了?”吴议一边起身穿衣,一边瞧着外边的天光。 “申时都过了一刻了。”李璟先从旁边的小木桌上端来一碗煨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吴议,“先喝过粥,再出去吧。” 吴议也不推诿,睡过了几乎十个时辰,他的肚子也早就咕咕作响了。 一口温热的粥暖进胃里,才觉得这具身体又活了过来,吴议也来不及和李璟多谈几句,简单地收拾下自己的装束,便又匆匆赶往人手紧缺的后营。 南丁帐中,大夫们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前线的战争虽然已经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后营中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尤其是南丁帐中的重伤将士们,还需要他们时时刻刻的监护和救治。 但谁都没有怨言。 如果不是这些将士们拼着自己的性命守住了买肖城,他们恐怕连在这里忙碌的机会都没有。 连胡志林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都不禁长叹一口气:“还好上苍护佑我大唐,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才不至于曝在荒野之中。” 他久在长安,对新罗一线的情况不算了解。易阙却很清楚,新罗这几年来与唐军屡次发生摩擦,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此的险胜,绝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天时地利可以解释得通的。 而这几天军中莫名消失的,只有徐容和三猫儿等人。 徐容已经被敌军斩首,三猫儿恐怕也凶多吉少,易阙虽然不像吴议那样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心中多少已经有了个底数。 这就是战争,免不了流血和牺牲,而他们这些军医能做的,只有死守后营,将还在生死一线的人从阎魔爷手中抢回来。 正满腹惆怅间,已见吴议和李璟快步走来。 三人照面微微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谁都来不及细细聊几句天,就重新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而在血流成河的激战之后,南丁帐的威力才算是真正地发挥了出来。 易阙惊讶地发现,在集中的管理和照料之下,这些重伤病患可以得到十二个时辰的护理和观察,几乎只要情况一不对劲,就可以被当值的大夫发现并处理。 如此一来,伤员的死亡率比之前还要大大地下了一个台阶,只要不是伤及根本,几乎都可以存活下来。 他很快向李谨行汇报了这一点,并建议将南丁帐的做法上报朝廷,以推行到所有的唐军之中。 李谨行亲自视察了后营之后,也觉得这种做法颇有可取之处,趁着回报买肖城一战捷报的奏章,顺便也把南丁帐的事情提了上去。 只不过这折奏章里,就没有吴议的名字了。 这也是易阙后来被嘉奖的时候才知道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素来谨慎小心的李将军居然在这个事情上耍了个心眼,把南丁帐的功劳全都安插到他易阙自己的头上了。 其实,并不是李谨行看不惯吴议,他甚至很欣赏这个敢作敢为的年轻人,但谁让他是沈寒山的门徒,武后党的后备力量呢? 再加上他和南安郡王李璟过从甚密,李谨行当然不愿意替政敌培植心腹了。 对于这秋后发生的一切,吴议自己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委屈,毕竟这想法本来也不是他的原创,只要南丁格尔老师的名字还留在上面,就已经算是实至名归了。 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在一个多月的修整之后,这些远道而来的大唐医官才又重新登上了马车,在将士们整齐的送行声中,踏上了重回长安的路途。 和来时的匆匆相反,带着胜利的回程就显得十分轻快,没有了一触即发的战争和生死一线的抢救,他们这些素日安枕无忧的太医们才体会到和平的可贵。 在轻松的心情中,便忍不住掀开帘子,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 “你们看。”路过郿州的时候,秦鸣鹤不禁低声慨叹,“这里的晚稻长得真是好啊。” 吴议从被秋风撩起一角的车帘往外望去,果然瞧见一片金灿灿的稻田,饱满的麦穗折出明晃晃的秋阳,迎风而成一波又一波金色的细浪,煞是好看。 “这不是永宁郡王王崇基的田地吗?”沈寒山啧啧赞叹道,“当初王公提出‘以地养地’的见解,可见其眼光独到啊。” 这话是暗讽当初反驳此见的张文瓘眼光狭隘,目力短浅。 吴议听了,心头却是一阵沉重。 咸亨年间,天下大旱,是孝敬皇帝采纳了王崇基“以地养地”的观点,并且命东宫率先开仓赈粮,一时间引得百官争相效仿,才算是暂且缓解了当时的饥荒危机。 斯人已逝,这个本来非常科学的办法却没有再被天皇天后采用下去,只剩下王崇基一家还坚持己见,固执地埋掉了第一年长出的秋稻。 如今几年下来,田间的风光便与旧时大不相同了,反观其他竭地而田的土地,几乎都是青黄不接,眼看着又要迎来一场大旱了。 倘若孝敬皇帝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大唐接踵而至的灾难扼腕叹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