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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人行至后山的灵堂。 常相思收了飞行的本命器,一招手,箜篌便缩小在他掌心,最后被放入袖中。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常相思望着灵堂,语气沉重地问。 谢灵均一想到自己沉睡的躯体就安置在灵堂中,心跳顿时不受控,开始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弟子不知。”谢灵均道。 常相思转头,直直望入谢灵均的双眸,低声道:“这里面葬了一个和你九成像的人。你恐怕不知,那个人便是你的来源。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你。所以你应该来见见他。” 谢灵均心如擂鼓,好似快要从自己的胸膛中跃出。 常相思说着话就把门推开了。 灵堂不是任何人都能打开的,妙音阁里只有常相思与何弦两人有资格进入。 常相思领着谢灵均走到第九楼,走到楼梯半道,谢灵均就看到了白玉棺椁,还有玉棺里那张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自己,也就是谢灵均,也还是谢灵均,就悄无声音地躺在玉棺之中,悬于半空。 “他没死,不过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常相思漠然道,“他本就不应降世的一个人,都是谢长怀与曲婉容作孽。” 谢灵均心中的痛苦悲愤快要溢出,当即追问道:“此话怎讲?” 常相思“呵”地笑了一声,摇头道:“何必说给你听?不过徒增一个知情人而已。你若是知道了,保不齐要被灭口。有时候,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谢灵均冷笑一声,默不作声。 常相思却在最后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取过箜篌,说:“我再为小友演奏一曲吧。” 谢灵均此刻已无心情,并不说好与不好,只抬头紧紧盯着悬在半空的玉棺。 常相思不等谢灵均应答,自顾自弹了起来。 夜风吹拂,妙音阁内间或传来箫声、笛声,又或是琴筝齐鸣。清雅或是热烈,所有的乐音都散在风中。 谢灵均在灵堂中听得并不真切,惟有眼前常相思的箜篌声在耳畔萦绕不息。 一曲毕,常相思转头望着谢灵均,问:“这次也是《长相思》,我第一首学的曲子,希望它也是我人生中最后演奏的一首曲子……”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十分微弱。 “你……”谢灵均望着常相思,怔怔难以开口。 他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眼里只有陷入昏睡之中的自己,并没有留意弹琴的常相思。等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常相思急遽衰老。 “你……怎么……”谢灵均讷讷不能言,情不自禁地俯身,探手伸向常相思的脸颊。 常相思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清秀的脸,问:“怎么?我变难看了吗?你要知道,同你比起来,无论什么人,都会显得很普通。我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张老脸皮,劳烦你最后再多看一会儿了。日后,你要想再看,也没有机会了。” 说完,冲着谢灵均笑得愈发快活。 他原是想问,他如今变老,是否很难看。但他问不出来,他不愿变老,他很爱美。 他爱一切美的东西。最爱的是妙音,尤其从箜篌之中泠泠流泻而出的乐章。 谢灵均摇了摇头,伸手覆住常相思的手。他的手很宽厚、很温暖,完完全全将常相思的手给包覆,余下的指腹落在对方的眼角眉梢。 “不难看,你无论如何都好看。”他说。 常相思仍旧笑着,看不穿是喜是悲,只能说那是很坦然的态度——坦然地赴死,就像七千年前,他以为自己大限将至那般。 这不是欢喜或者悲伤能够形容一二的,那是众芳芜秽,秋叶遁地。 转瞬之间,常相思眉发皆白,方才还光洁细腻的肌肤,已经隐隐现出细纹。 “肉眼所见,皆为皮囊,不过是相。”谢灵均轻声道,“我不着相。我用心看人,看到的是你的灵魂。你很美。” 常相思脸上的笑容开始衰减。 这笑意的减弱,倒不是为自己的衰老变丑而伤感,只是因为在此中情形下,他实在力有不逮,竟然连笑容都难以维持,只想闭目长眠。 常相思曾经的声音,就如同他的琴音一样,清雅、冲淡。而现在,他的声音和外貌一般,变得老迈而低沉。 “我甘愿,眼下的这一切不是因为大限已至,而是因为我甘愿。谢灵均,这是我最后的私心,能否请你记住,我是甘愿的。” 谢灵均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常相思的后颈,将人按在自己的左肩之上,柔声应允:“好。我晓得,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会记住——你是甘愿死的。” 常相思伏在谢灵均肩上。 既然谢灵均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就不必伪装,干脆地落下泪来。 谢灵均沉默着,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一阵温热。 “我要告别尘世了,”常相思的声音越来越闷,越来越微弱,“临别前,我想将毕生所爱赠与你。” “好。”谢灵均再也忍不住,压抑着自己心中无限的悲痛,克制地将常相思环在臂弯中。 谢灵均是极其修长的人,当他将常相思抱在怀中时,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瘦削,瘦得好似随时都能迎风而去。 当是时,一把凤首箜篌从常相思的袖中飞出,琴弦自发拨动,好像仍然有什么人在演奏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