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节
“梁公公指的是,”顾问行端起茶碗,“储位之争?” 梁九功轻轻翘起嘴角,“那个魏珠能顶得住多大的诱惑,咱家可是拭目以待呢。” 三月末 康熙爷终于决定,亲自主持重开恩科,令吏部安排江南考生进京赴试。 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康熙爷依然驳回了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的上奏,最终以地方必得清正之员,方不贻累百姓为由,将噶礼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 同时,原大学士马齐被重新启用,康熙爷亲自下旨将马齐所管佐领,从八贝勒处撤回,仍著马齐等管辖,其族人一并随入本旗。 当初,马齐因八贝勒群臣保奏一事无辜受牵,族人门客俱革职发放,自己也被遣送到八贝勒门下管束。八阿哥因怕引起皇上猜忌,并未对马齐多做照顾。这几年来,马阁老备尝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苦涩。此番,除马武、李荣保、傅尔敦之外,其余族人庄图、法生等三十七人俱复还原职。风水轮流转,富察一族的荣光转眼间又耀目起来。 很多宗亲权臣又见势而攀,只可惜,马齐是出了名的顽固性情,紧闭门扉,连八贝勒送来的贺礼都拒之门外。 圆明园 傍晚时分,傅鼐亲自架着一辆马车从偏门进了园内。 四阿哥正带着苏大公公绕着荷池散步,见到马车连忙停下脚步。 车上走下一年过半百之人,放下斗篷的风帽,冲四阿哥一拜到底,“老臣富察马齐拜见雍亲王。” “马阁老快快请起,”四阿哥上前一步,亲自将马齐扶起,“这几年,实是委屈阁老了。” “板荡识忠臣,日久见人心,”马齐低低叹了口气,“多亏这一场风波,让老臣看清了身边之人,也算因祸得福,能得王爷屡次相助。” “不过是些举手之劳,”四阿哥浅浅一笑,引着马齐沿池边慢慢走着,“更何况,本王早就知道,凭马阁老的才能,复起是迟早之事。当初,皇阿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马齐点了点头,沉下嗓音道,“这几年,老臣也想了很多。圣上年老,储位之争已成必然之祸,想要独善其身,到最后只怕会任人鱼肉。如今,大清的基业还未深稳,外忧内患,不堪其扰。若不择一明君……” 四阿哥跟马齐倒是挺谈得来,苏伟与傅鼐逐渐落在后头。 今日傅鼐是奉四阿哥之命,秘密接马阁老来圆明园的。一路赶来,他都很小心,但不知为何,从进了园子开始,自己就好像被人盯上了。左右观察了半天,傅鼐总算发现,一直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走在他身边的苏培盛——苏大公公。 “苏公公?”傅鼐放缓了步伐,后颈有些发凉,“您的伤好些了吗?” “多谢傅大统领关心,咱家好多了,”苏伟眯起眼睛,绕着傅鼐走了一圈。 傅鼐抖了抖背上的鸡皮疙瘩,哑着嗓子道,“苏公公,有事儿您就直说,兄弟照办就是。” “嘿,”苏伟傻笑一声,一手搂上傅鼐的脖子,“我就知道傅兄弟你最明事理,你看咱们王爷如今身子不好,连丁太医都让好好调养,可王爷偏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这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儿——” “苏公公,”傅鼐苦笑一声,“兄弟明白您的意思,今天真是王爷命令的。马阁老听说王爷生病,一直惦记着,其实要换了别人,兄弟也不会亲自去接啊。” 苏伟扁了扁嘴哼哼两声,暗暗地瞪了前方没自觉的某人一眼。 傍晚,傅鼐送走了马齐前来复命。 四阿哥倚在榻子上,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都说马阁老性情古怪,可论起话来,丝毫没有墨守成规的迹象,难怪皇阿玛对他另眼相看。如今,得他相助,本王也算如虎添翼了。对了,今儿个马阁老还向本王引荐了兵部左侍郎励廷仪,你派人去查查这人的底细。” 傅鼐眼光不自觉地飘向墙角,又飘回来,嘴角抿了又抿后躬下身道,“是。” 四阿哥注意到傅鼐的魂不守舍,眉角微扬,“怎么,这人查起来有困难吗?” “啊,不,不是,”傅鼐慌忙低下头,暗暗咽了口唾沫,“天色不早了,属下这就回去安排,王爷请早些歇息吧。” 四阿哥不解地蹙了蹙眉,顺着傅鼐时不时偷瞄的目光转头往墙角看去,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插着孔雀羽的落地花瓶后,露出一张幽暗的面孔,在烛光的闪烁下,时明时暗,冷不丁瞧过去,真分不清是人是鬼。 “你你你,站那儿干什么呢?”四阿哥拄着炕桌往后挪了挪。 苏伟搂着花瓶蹭了蹭,声音冷冰冰的,“没干什么啊,奴才在擦花瓶呢。” 傅鼐又咽了口唾沫,没等四阿哥说话,俯身行礼而退。 四阿哥长吐口气,冲苏伟招了招手,“出来吧,瞧你把人吓的,爷不就随口吩咐几声吗?” “哼!”苏大公公一甩辫子坐到榻子上。 四阿哥讨好地凑过来,半搂着苏伟的腰道,“这几日让人收拾收拾吧,咱们也该回府了。” 四月初三,雍亲王府 四阿哥跟随圣驾一起回了京城,后院女眷们得知四阿哥生病,纷纷前来探望,东小院内少有地热闹。 苏伟举着杆子,在后院粘枣树上的虫子,茉雅奇带着侍女缓步走了进来。 “大格格,”苏伟放下杆子,给茉雅奇拘了一礼。 茉雅奇轻轻一笑,扶起苏伟,“我听说苏公公受了伤,刚才又没瞧见您,就想过来看看。” “劳烦大格格惦记了,”苏伟笑地暖暖的,“奴才只是皮外伤,已经没大碍了。” “那就好,我那儿还有阿玛赏的活血补气丸,回头让丫头们送过来……” 两人说着话,谁也没注意到,拱门后头探出一个人影。 前院屋内,福晋让人把几个小阿哥抱了来。诗玥寻个借口走出了堂屋,往后院而去,刚刚拐过墙角,一个小丫头匆匆而来,冲诗玥随意福了福身,便低头离去。 诗玥看了看前方不远的拱门,还能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不觉蹙了蹙眉。 絮儿回身瞪了那个丫头一眼,转身对诗玥道,“小主,是李侧福晋的侄女儿兰馥,现在在二格格那儿伺候。” 第323章 杏园中枣树 康熙四十七年 四月初三,东小院 诗玥避开茉雅奇,独自走进后院时,苏伟正仰着头静看一树青枣,沾虫子的长杆立在一旁,几片绿叶顺着他的衣襟缓缓落下。 一股微风在两人中间轻轻吹过,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苏伟缓慢地转过身,冲诗玥浅浅一笑,“今年的枣儿比往年结的好,还不到立夏,已经能看到果子了。等回头熟透了,我让小英子给你送去些。” 诗玥还有些恍惚,听了苏伟的话,半晌后才微微低下头道,“往年也不少吃,去年晒干的还剩下不少呢。” “你们女孩子家,多吃些枣儿对身体好,”苏伟拎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诗玥斟了满满一杯,“你尝尝,这是煮沸的枣花沏的,平时喝不到。” 诗玥弯起唇角接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的清香带着一丝甘甜,咽到喉咙处才能尝到一股苦味儿,“这茶配着牛乳栗子饼吃最好,等我回去做一些给你送来。” “嘿嘿,那敢情好,”苏伟恢复了平时的憨厚样,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你的伤——”诗玥把茶碗握在手里,有些担心地朝苏伟看去。 “没事了,没事了,”苏伟连连摆手,“本来就是皮外伤,咱们在宫里也早有打点,我在床上躺了两天就一点儿都不疼了。” 诗玥缓缓地舒出口气,“我在府里听说你在畅春园挨了打,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到底和别处不同,我就怕你真的吃了亏。” “唉,我就是倒霉催的,”苏伟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不过,我也算福大命大,那么多人一起挨打,数我伤的最轻。” “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诗玥把茶碗放在桌上,往前院看了看,“我听丁太医说,王爷的病是因惊悸郁心引起的。我猜,也是因为担心你吧?” 苏伟傻笑了两声,低下头没有说话。 诗玥微微弯了弯唇角,转过身道,“你这儿我也不方便久留,等你什么时候闲了,再到我那儿稍稍坐一坐吧。” “好,”苏伟点了点头,送诗玥走到门口。 “对了,”诗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二格格身边那个兰馥躲在你院子门外,估计是偷听你跟大格格说话来着,看见我就匆匆跑走了。” “兰馥?”苏伟皱了皱眉,“李侧福晋的那个侄女儿?” “就是她,”诗玥抚了抚鬓角,“我知道你和王爷对两个小格格都很爱护,可在旁人的眼里总要分出个高低来。更何况,大格格当初还是你救回来的,你整日陪在王爷身边,身份总是不同的,平时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苏伟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手理了理袖口,“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一众女眷一起离了东小院,兰馥搀着伊尔哈走在最后,看前头没人注意她们,兰馥小声地在伊尔哈耳边道,“刚刚大格格带着侍女亲自去看望那个苏公公了,两个人聊得可欢了,一点尊卑都没有。大格格还说要给苏公公送什么活血补气丸呢。” 伊尔哈蹙起眉头,转头瞪了兰馥一眼,“我说你刚刚怎么不在我身边伺候,端个茶,人都端不见了。原来,净干这些听墙角、传瞎话的下作事儿去了!” “哎哟,我的小主子,”兰馥原地一跺脚,脸上满是委屈的神色,“我也是凑巧看到的,谁想到大格格会去看一个受罚的太监呢。再说,我这也不是为了您吗?您别看大格格平时一副仁慈宽和的面孔,其实可比您精多了。那苏培盛虽说只是个奴才,可整天在王爷身边晃,有他时不时的提点着,王爷多多少少会受些影响的。您和大格格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两三年就该许人家了。到时,是留京还是扶蒙——” “行了!”伊尔哈神情不善地打断兰馥的话,扭过头看着路旁的花草,“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也少往我长姐身上打主意!再让我发现你变着法儿的挑拨我和长姐的关系,别怪我让额娘把你赶回家去!” 兰馥一时怔忪,抿着唇寻思了半晌,略略一俯身道,“兰馥知错了,兰馥不敢了。” 傍晚,西配院 诗玥在窗口的矮桌上抄着什么,钮祜禄氏摇着小扇走了进来,“姐姐,写什么呢?” “没什么,”诗玥抬头一笑,“闲着无聊,抄几首诗词,回头绣到扇子上去。” “诗词?什么诗词,是不是情诗啊?”钮祜禄氏调皮一笑,歪着脑袋去看。 “胡说什么啊,都是当娘的人了,”诗玥拍了钮祜禄氏一巴掌。 钮祜禄氏笑意盈盈地捡起那几张纸,轻轻读了出来,“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东风不择木,吹照长未已。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钮祜禄氏读完,屋内静默了片刻,诗玥没说话。钮祜禄氏又看了两遍,略带忧思地看着诗玥道,“姐姐为何挑白居易这首《杏园中枣树》呢,姐姐是想以枣自比吗?何必妄自菲薄呢?王爷对姐姐并不比别人差啊。” “不过是一首闲诗罢了,”诗玥浅浅一笑,“再说,以枣树自比也不算妄自菲薄啊。不能艳冠群芳,不能柔情绕指,总可以劈砍为木,做车做轮。人这一辈子,能对那个人有些用处,也是不易了吧。” 四月十一,八爷府 阿尔松阿带着一年轻男子进了八爷府,胤禩赶忙出来迎接。 “微臣给贝勒爷请安,”阿尔松阿略一俯身,指着身旁男子道,“这是兵部右侍郎查弼纳,今儿特托微臣前来引荐的。” “微臣完颜氏查弼纳拜见八贝勒,”男子俯身一跪,行了全礼。 “查大人快快请起,”八阿哥微笑着扶起查弼纳,“早听闻查大人骁勇善战,最善排兵布阵,胤禩一直心存亲近之心,只可惜投路无门呐。” “贝勒爷谬赞,”查弼纳低头拱手,“微臣才是一直仰慕八爷贤名,而今能得贝勒爷赏识,实是微臣之幸。” 胤禩留下查弼纳和阿尔松阿用了午膳,查弼纳便先行告辞离去。 阿尔松阿跟着胤禩进了书房,给胤禩递上一本奏章,“如今噶礼被革职,两江总督职位空缺,查弼纳很得皇上看重,年纪轻轻就已升任兵部侍郎。我阿玛打算安排朝臣圣上进言,保查弼纳登上两江总督之位。如此,贝勒爷在江南的地位就越发不可撼动了。” 八阿哥一手在奏章上轻轻划过,末了一敲桌面道,“罢了,左了爷也总免不了让皇阿玛忌讳,何必再束手束脚?让人想动而不敢动,总比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要好。” “贝勒爷所言极是,”阿尔松阿低下头,面上神情变换。 “对了,”八阿哥缓过口气,“我听说阿灵阿大人最近总是身体不适,这几日可曾好些了?” “多谢贝勒爷关心,”阿尔松阿微微抿了抿唇角,“我阿玛也确实是年纪大了,如今执掌翰林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唉,”八阿哥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也是胤禩不争气,让众位大人为我多般费心。如今还请令尊好好休养才是啊。” 阿尔松阿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对了,那个马齐,贝勒爷可接触过了?” 八贝勒闻言,一声冷笑,“那人是茅坑里的石头,不搭理也罢。左了,皇阿玛重新启用他,也只是想借以摆脱徇庇汉人的名声而已。最近,皇阿玛对汉人的频频拉拢,对诸如噶礼一类满臣的打击,让很多朝臣心生不满。不过,这也倒给了咱们不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