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路潼的睫毛很长,刚才哭过,现在还有些湿润。 秦初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只手交叠趴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盯了会儿路潼,又转头去看秦十五。 现在这个秦十五,自然是哪里都不像路潼的。秦初想起手机屏幕上的那张壁纸,心血来潮地又看了一遍。 长这么大了。 秦初放下手机,紧接着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神经质的重复这个动作。 就这么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把未来那个秦十五的样子给记住了,他才心满意足的靠在路潼的床边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秦十五是疼醒的。 他一动,就知道自己身体完了。喘不上气不说,脑袋里好像灌了无数的血液上来,秦十五从来没这么痛苦过,他不顾手里的针,拼命的按住了床头的呼叫按钮。 路潼一睁眼,警报器响个不停,外面兵荒马乱,脚步声、呼救声、讨论声一起钻进了他耳朵里,紧接着,门口急急忙忙跑进来了几个医生和护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瞬间就清醒了,秦初没睡床上,趴在床边腰酸背痛,结果看到路潼要从床上下来,连忙按住他。 “你别摔下来了。” 路潼刚睡醒,还有些茫然,紧张道:“怎么这么多人?” 秦初安慰:“可能是做定时检查的。” 秦十五的无菌床被里里外外包围起来。 医生把呼吸器放在他脸上盖着,一名男护士把秦十五从床上抱下来。 路潼立刻问:“怎么回事?” 护士抽空回答:“请问你是患者家属吗?” 路潼犹豫了一下:“是。” 护士:“患者血氧数值一直往下掉,出现了呼吸衰竭,需要立刻抢救。” “呼吸衰竭?”路潼问了自己一句,心脏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几乎是砸在胸口上了:“昨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怎么会衰竭?” 护士连忙安抚:“请您冷静一点,配合我们的工作。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对患者负责。” 护士犹豫了一下,公事公办道:“也请患者家属做好准备。” 秦初扶着路潼:“没事的。” “什么叫没事的?什么叫做好准备啊……” 路潼懵了。 医生和护士进来的太快,他仿佛都没从昨晚那个巨大的发现中清醒,第二天早上又接连不断的出现了第二个意外。 秦初开口:“就是……”他脑子里搜刮着说辞,面对忽如其来,真实发生在自己面前的残酷事实,秦初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干巴巴道:“我听他们说,急性的白血病都是这样的。” 三天两头往抢救室跑。 活着的时间都是偷出来的,或许晚上病情有所好转,第二天却撒手人间的。 比比皆是。 路潼确实从别人口中听到过,秦十五住院的这几个礼拜,进了四五次抢救室。 他只是听旁人说,并没有自己亲身经历过,因此并不知道秦十五是怎么独自一人扛过这些苦难与折磨。 “对不起,让让,对不起。”路潼拨开几个护士,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秦十五。 呼吸罩在他的脸上挂不住,秦十五没睁开眼睛,眉头皱的很紧,嘴里一直往外冒血,呼吸罩已经换了两个,透明塑料上面全都是一丝一丝的血迹。 路潼的声音支离破碎的,几个音咬不出来,都吞进了嘴里:“秦十五,秦十五,你难受吗,痛吗……” 他抓着秦十五的手,护士立刻开口:“先生您好,患者现在情况不稳定,请您在一旁稍作等待。” 路潼颤着声音问她:“他怎么会吐这么多血?” 护士道:“先生您冷静一点。” 她不好意思说这是正常表现,但是直接通知患者家属病危,又显得不近人情。 护士想了片刻,只能不停安慰道:“先生,您先冷静一点……” 医生的手套上面全是血,护士用消毒毛巾撑在他的耳后一带,嘴里的血冒出来,没过多久就把毛巾给浸透了。 秦十五的头因为呕血的缘故,条件反射的仰了一下,歪到一边。 路潼双腿一软,摔在秦初怀中。 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否则一向活蹦乱跳的小孩,现在怎么会这么虚弱。他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医生和护士不停交叠的身影,窗外初生的太阳把光放了进来,堪堪照到了半个房间。 到了秦十五的床边停了下来。 他们在暗处,光在远处,将小小的病房分割成了阴阳两面。 秦初遮住他的双眼,路潼掰开他的手,秦十五已经被放到了救护床上。 护士有条不紊的给他扎上针,医生冷静的指挥现场,开口:“把患者的头抬起来一点。” 救护车上瓶瓶罐罐挂了一堆,就这样着急忙慌的推出去了。 路潼猛地回过神,追了出去。 救护车进了电梯之后,人就满了,路潼站在门口进不去,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助。 护士通知他到二楼抢救室门口等待。 秦十五前几天都是去的这个抢救室。 秦初看了眼楼层,跟路潼先到了抢救室。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在抢救室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之后,拐弯处传来了轮子滑动的声音。 医生贴着秦十五,似乎在跟他说话。 但很显然,秦十五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中,压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拽着秦初送他的希望徽章。 路潼连上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抢救时间争分夺秒,不到患者临死的那一刻,家属一般都没什么机会上去说话。 大门一关,路潼眼泪跟着一起滚下来,他坐在凳子上,仰着头长叹了一口气。 梦一样。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还躺在那一张小小的陪护床上,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两人坐在走廊里,漫长而沉默的等待拉开了帷幕。 两个小时之后,抢救室的灯亮了起来。 路潼站起来,猛地一晃,眼前发黑,摔倒了秦初怀中。 秦初紧张的握着他的手,冰凉一片。他想起路潼有低血糖这个毛病,啧了一声。 路潼在他怀中缓了一会儿,医生一边脱手套一边朝着他们走来。 路潼盯着他的脚步,觉得自己心脏都跟着凝固了。 他不停的观察医生的表情,生怕看出一丝端倪,也生怕从医生口中听到“尽力了”三个字。 好在医生只说病情稳定下来了,等秦十五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出来,就可以跟他们见面。 路潼开口:“他在重症监护室吗?我们能去看吗?” 医生:“尽量不要进去打扰他,可以站在玻璃外面看一会儿。” 护士带着他去了重症监护室。 三人走过了一个又暗又长的走廊,到了尽头,看到了一间小小的、压抑的房间。 以蓝白色为主调,秦十五就躺在这个小房间里。 他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塑料服,斑驳的血迹溅的到处都是。脸上被呼吸机遮住了大半,下巴到脖子那里全是血,就这么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安静地像睡过去一样。 路潼站在一面巨大的玻璃前,终于控制不住情绪,闭着眼哭出声。 护士体贴的递上面巾,“过几天醒过来了,就能转到病房里。” 秦初喉咙动了下,“什么时候能醒来?” 护士:“要看患者自己恢复的怎么样,少的话两三天就能醒了,长的话……” 她没说下去。 在重症监护室睡得长的,最后都睡去了太平间。 路潼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搅到了一起,身理上察觉到了自己心口的锐利阵痛。 他后槽牙咬在一起,撑在玻璃面前,哭的声嘶力竭。 秦初第一次直面医院抢救室的生死距离,在秦十五来之前,三号抢救室的病人被盖着白布推出来,他父母跪在地上哭断了肠,颤抖的哭声和凄惨的哀嚎穿到他耳朵里,让他的后背都发麻了。 这是我儿子。 秦初切身实际的理解到了这个含义。 像是从一片虚无的云雾中踩到了地面上。 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害怕,随即而来的还有从未体会过的悲伤。 秦初上一回在手术室外面,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他妈也是病死的,因为年纪太小,他已经记不清那个拗口的病叫什么了。 他只记得那天是一个要下雨的阴天,他妈躺在病床上,和现在一样,护士和医生七手八脚的将她抬到救护床上。 在他看来,那不是抬去抢救的路上,他们推着床,把他妈就这么推向了死亡。 站了没多久,护士让他们先去吃饭。 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经常安抚患者家属。 秦初先反应过来,拽着路潼,强行把他拖走了。 他什么也吃不下,被秦初按在桌前,喝了一碗粥。 刚放下碗,路潼就想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