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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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微微皱眉,挥手让人再去探。他望向皇上那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明显是故意耗着顾夕,让人长跪殿门。顾夕头一遭做得不错,其实这一回,也可按礼则拜空门而退。虽说有些突兀,但太后并未说见与不见,就可以理解为太后不得空,也可先退下,容后再召。 顾夕在可退可不退之际,还是选择熬着。 赵忠明白,顾小爷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皇上虽可护着他,可他不能总躲在皇上的庇护下。这是他的自我试炼。若真心选择了,他能承受的,能做到的,他要让皇上看清,对他们的未来有信心。 第32章 后官(二) 赵熙从前朝下来,已经是晩膳后。天已经黑了。 “夕儿呢。”一回寝宮她就问。“回陛下, 小爷洗了浴, 说是要等您一同晚膳的。本就是先歇会儿,可不妨就睡着了…”常喜上前, 很不安地回禀。陛下进来的急,他也没来得及叫醒呀。 赵熙挥挥手,让他下去。 她除了外袍,自己走进内室。卧房一片宁静, 高烛暖光,暖意扑面。大床上,顾夕侧卧着睡得正沉。赵熙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薄被。轻轻扒开敞开的领口, 向背上看了看。道道伤痕都有些红肿。赵熙替他掩了前襟,又拉起裤角。两条腿全肿了,膝盖上青肿得历害。 顾夕动了一下,颤着睫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回来了。”他撑了下想起来,赵煕扶住他。 “什么时辰了?”顾夕缓缓伸直腿想换个姿势, 可一动,后面又疼得紧。只得又侧回来。 赵煕瞧着他这样实在遭罪, 坐在床边让他伏在自己膝上。顾夕浑身都有些烫, 估计是烧起来了。 赵熙叹气, “明天你回北山大营吧, 先把伤养好。”顾夕摆摆手, 吸着冷气,缓缓转身换了一面。缓了一下,他又吸着冷气转回来。赵煕瞧他的样子,无奈道,“哎,翻来翻去,就两个面,还是爬着吧。” “不……”顾夕可真是爬够了。 “明天就动身吧,养好伤再说。”今日太后把顾夕晾在殿外,一直到晚膳时分,也没召他晋见。赵熙最了解自己的亲娘,太后这是还没逞够威风呀。 “去哪里都是一样,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顾夕对太后的认知还是很清醒。 赵煕安抚地拍了拍背,心中却想起了铭则。刚完婚那年母后还是后宫的一名贵妃,皇后病重,其实后宫已经在母亲掌控中。她代皇后行权,召见了铭则,当时也晾他跪了许久。 母亲那时真是……对铭则非常严厉,简直动辄得错。铭则入宫不足两个月,有一回母后宣铭则入宫,却是为着他抄的礼则字迹不端,指他心不宁。这话真挺重,铭则脸通红,无言以辩,只得不住认错。 赵熙得知太后责了正君,还特意到礼监司翻了翻他抄的礼则存档。都是挺工整的,只有一份录的礼则前后是两个笔体,顾正君先用端正工笔小楷,秀挺有力,抄了一半就转成行书,洒脱飘逸。她忆起有一夜她在宴上喝了半醉,回到房中就急着要他。他好像提了句礼则还没录好,不合规矩,但她根本没心思听,上来就把他往床上领…… 母后这样指责,铭则作为正君颜面尽失。可他回府后也没说什么。她瞧他那清雅从容的样子,如此淡定,根本不用她上去哄一哄,于是她就撂在一边了…… 那时的自己,真是年轻气盛,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与太子抗衡。整日与属僚们谋划,要不就是私下结交重臣忙得没心思理别的。若是自己能更悉心些,多关怀他,是不是也不会让他那样压抑? 赵熙心痛得皱眉。逝者如流水,往事无可追。 怔了许久,她缓过神,看见顾夕正仰着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 “怎么?夕儿说什么了?” 顾夕垂下长睫。 “饿了吧,传膳了。”赵熙想到顾夕从午后就没吃东西。 顾夕垂着头,本想摇头说不想吃,又恐怕赵熙又要来哄。他强撑着坐起来,吸着冷气翻身下地。赵熙一把没拉住,跟着站起来,“送进来吃吧,你不方便就别动。” 顾夕想了想摇头,这里是陛下寝宫,不属后宫,他在这里已经是违制了,还要如何轻狂呢?顾夕吸着冷气穿外衣,心中也觉得这一段时间颇有神奇。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谨言慎行,他有时细想,都不太认识自己了。 顾夕缓缓系好腰带,再抬目,清风朗月心中坚定。若爱上别人,自可带她江湖逍遥去。可她偏偏是帝君,肩上扛着江山,有华国千百万百姓。爱上她,就注定一生陪着她锁在这深宫里。这是他选的路,他怎样都不改初心。 第二日,正是十五。前朝复印,命妇们入宫给太后请安。顾夕睡到了早膳已过。赵熙已经上朝去了,他收拾了一下,往后宫里来。 常喜跟在他后面。顾夕步子缓缓的,走得明显不太利索 。 常喜很忧虑,昨天回来,小爷的腿就全肿了,连着小腿,脚踝。今天这一整日,可怎么办? 顾夕站在太后宫门前,看着有盛装命妇候传,轻轻笑着对常喜低语,“没事了,你就放心吧, 也就在今日了。”常喜没明白。 顾夕蓦地加快脚步,进了宫门。等常怀跑出来时,新贵人已经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官门口。这身手也太利索了,也没容他得空把人往偏殿引啊。今天是初十五,命妇们会进宫请安,若瞧见新晋贵人这么大冷天常跪宫门,那太后的名声可就会传开喽。他暗道糟糕,赶紧奔进去报太后。 太后修好妆容,盛装在正殿上。今年是她第一回 以太后身份接见命妇。她是从妃位,母凭女贵得晋太后,所以一直想营造雍容祥和的母仪风范,好让这些贵女出身的命妇们折服。这也是她的一点执念吧。所以当常怀跑进来,伏耳边轻声了几句后, 太后脸色阴睛不定了一瞬。正坐在殿上的几位国公夫人都放下茶盏看过来。太后忙规整了自己的表情。 鲁国公夫人雍容笑道,“听闻是新封的贵人到了?” “喔,方才在门口候旨的小郎君?”齐国公夫人附和,“倒是个齐整的孩子。” 其他贵妇都很有兴趣地低声议论起来。 皇上旨意初八进的顾府,这在京中高门里谁人不知,尤其还有推雪的事在,几个国公夫人自是不便把这话在太后宫中八卦,但也都起了兴趣。太后无奈,抬手,“传顾侧君晋见,也让咱们几位国公夫人瞧瞧。” 常怀应是,出门传旨。命妇们齐齐转头向门口看。 随通传,一个青年男子,缓步走进来。瞧年纪,也就十六七岁,修长身形,挺拔如松,鬓如刀裁,眉若漆染,面容绝美,英气内敛,尤其一双朗然星目,像纯净幽潭。缓带宫装,随他动作微微飘展。他一走进来,殿上瞬时寂然无声。 “臣侍顾夕,参见太后。”那少年走到殿前,撩衣下拜,声音清越,仿佛拨动琴弦。 太后高坐在堂。顾夕正装晋见的一幕,经年后,亦让她记忆如新。那个年轻的孩子,踏着一地的金色朝阳,缓步走进殿来,从此走进了南华帝的生活。此后经年,他为赵熙,为南华,所付出的一切,皆始于他称臣侍时,缓缓下拜的那一刻。顾夕缓缓下拜的一瞬,高高在上的太后忽然觉得女儿的心思其实挺好理解的。根本不用在意这又是个顾家的儿子,而是这样的孩子,的确令人喜欢。 也是啊,这样的人,若不侍于皇家,何人又能配得起?哎,就当让女儿高兴一回吧。太后面色复杂地看着顾夕,“顾侧君既得皇册,当谨言慎行,一心侍君,不得懈怠。哀家会勤加督促……” 几个国公夫人皆相顾掩唇轻笑。这位太后前半句倒也得听,后半句就有些失礼仪。新贵人是 君侍,自有正宫教导。就如同高门里的侧室,寻常怎能往老夫人面前凑去?太后还说要督促,实在…怪不得先皇死前,这位也只干到了贵妃。要说上坐这位,也是母凭女贵。若真论贵重,她们几个都是国公正室,比她这个侧室偏房,可不知贵重多少倍。几个人面上不显,可眼底的轻视却掩不住。 顾夕未抬头,也能感受到几位贵夫人的波动气息。他遍览礼制,自然知道太后已经失了礼仪。他沉吟了下,再拜道,“臣侍谢太后训勉,谨遵太后旨意。臣侍当谨遵林泽大人教令,谨言慎行,请太后放心。” 几个国公夫人都看顾夕,心道这孩子瞧着岁数小,答话还真周全。这就是对的。他是侧君,自然要听主君训诫,如今皇后位空着,自然是贵侍林泽主持后宫。太后若有旨意,也当是下给林泽大人的才对。其实细究起来,除今日新贵人头次登堂,以后太后若要召,也是召林贵侍才对,哪有让顾侧君自己来见太后的道理。 太后在上坐,犹自高高在上,眼向上看,浑然不觉。最后,说是要顾夕手录一份佛经,供 在佛前,才算结東了晋见。 顾夕出来时,腿上全木了。不过常喜颇是欣喜,一边扶住他,一边轻声道,“也就沾了初十五的光儿,若不是这日子,且有熬吧。” 顾夕额上有一层薄汗,是疼出来的,他站在殿外缓了缓腿疼,低声道,“纵使是初十五,国公夫人也得肯管我这档子事才成。” “啊?”常喜没明白。 顾夕侧目看了他一眼,摇头。常喜忠是忠心,但就是有些钝。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常喜却还蒙在鼓里。 “陛下在里面使了力。” “喔。”常喜恍然,怪不得鲁国公和齐国公夫人今天这么接洽呢。心里不由感叹,陛下对小爷是真上了心,护着疼着,又不至让他难为。 顾夕说完,心里也暖了暖。 赵熙散了朝,回到暖阁。她手里拿着一撂图。早上出宫时,看见案上有顾夕画完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就放不下,带到图里来几个心腹的军务司大臣都传看了,纷纷点头说不错。赵熙终于想起昨日她走神时,顾夕说的那几句,“你天天望着北山关隘发愁,看愁出白头发。现下两国正交好,也不好在边防上太大动作。我给你推荐一种树苗,叫野刺,是荆棘,种子耐寒,长的又快,每春打籽,落在地上就又能生根,极易蔓延。你就在北山以外广阔丘陵上种植这些,一年便可成势,成片蔓延,树刺成片,是天然的屏障。” 一位大臣仔细看了图上的资料道,“臣年轻时,曾在北疆巡边,极寒处,野刺是长得最旺的。因着长势太快,若哪片地里长了,都要马上拔去,以防蔓延误了庄稼。这种东西虬枝四展,如若连片,确实如同拒马屏障。臣看可行。” 大家挺佩服地问,“这主意挺巧。这样人才,当纳入朝中。” 赵熙笑笑,心道朕已经将她纳在身边喽。 看陛下得意的笑,大家也都心情舒畅,当下议论起种树的事,一会儿功夫就拟出方各。 赵煕摩娑着图中迎风挺立的野刺树,仿佛看见顾夕站在案前凝眉沉思,她忽然很想见到他,遂起身告别众臣,先回寝宫了。 “夕儿呢?”一进宫就找顾夕,似乎成了习惯。一回目,见一个暗卫正候在门外。是她给顾夕的。 暗卫进来,跪在外间,“陛下,崔大人说要试炮了,小爷就赶着去了北营。说是请您补道旨意呢。” “噢?”赵熙气乐了。这小子,瞧着乖顺,其实还是挺胆大的。如今,天天没有一个敢给她下命令,顾夕也算是第一人了。赵熙想到昨夜,那扶着桌沿艰难举步的少年,修长清减,小下巴都瘦子出了尖,也确实让她心疼。算了,太后那里也应付过关了,权且给他几天时间缓缓,他喜欢北营,就让他再玩几天吧。再说这几日两人也走得过近,晾他几天也好。 五天后,陛下休沐。本意要晾着人家的赵熙,用过早膳就吩咐备马了。轻骑简从,出了宫门便向北营驰去。赶到时营中正是午休时间,一大群人围在校场,叫好声在营门都听得见。赵熙马未停,直接拨马头向校场而去。 大圈子里有两人正摔跤角力得正酣。赵熙在马上,高度占优,一眼便看出那是崔是和顾夕。这才几天,这小子身上就不疼了?赵熙看着一身泥土的她的小侍君,摇头失笑。 场上,身材剽悍的崔是并不占上风,被修长的顾夕在脚下一绊,手一推,一个巧劲就直摔出去。大家都嗷嗷疯喊。崔是皮糙肉厚,并不示弱,爬起来,一个虎扑。顾夕明显吃了体重的亏, 一下子被小山似的崔是压得倒退两步,两人上下叠在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瞧着都疼,赵熙在马上直吸气。顾夕想翻过来,可崔是干脆压在他身,耍赖不动弹。顾夕玩心顿起,在他肋下呵痒,崔是那里是最大的弱点,立时软了。顾夕一脚把他喘开。众人都笑得东倒西歪。赵熙也跟着哈哈大笑。 外围的兵士无意回头,发现了陛下,吓了一跳,赶紧扯嗓子喊,“陛下来了。”喊了好几声,众人才都听见。崔是赶紧爬起来,一边整装一边跑到她马头下,喜滋滋道,“末将参见陛下,陛下啥时候来的?末将有失远迎。” 赵熙没功夫听他絮叨,眼睛早粘在场上那少年的身上。顾夕听见是她来,肩都绷紧,在地上 翻了个身,和众将士一同跪伏在地。从赵熙的角度看,这小家伙一身是土,满头是汗,脏得泥猴一般。赵熙忍住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平身吧。” 顾夕刚抬头,就见高头大马已经走到眼前,从马上伸出一只手,再往上看前,是赵熙似笑非笑的神情,“上来。”顾夕站起来,有些犹豫。赵熙一把拉住他,顾夕借力抬腿,身姿飘逸地坐上马背,两人一乘。 感觉到身后的顾夕不自在,赵熙回目看了他一眼。顾夕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赵熙的衣服,“我身上脏,都是土……”赵熙瞧了瞧这小泥猴,笑着在他耳边低语,“正好,回帐朕给你洗干净。” 顾夕脸红到耳重。 同浴后,顾夕重新整洁一新。赵熙拉过他来,面前的男子,清清爽爽,发丝还滴着水,眸中的雾气,只抬目看了一眼便被长睫一刷,垂下头去。赵熙长长叹出口气,拉住他手,手指 修长,温暖,“背上好了?腿不疼了?玩那么疯?” 赵煕微微责备,顾夕忽地张开手臂,把她合身抱在怀里。赵熙一怔,怀里的人,气息不平。 “……我想你了。”顾夕紧紧搂着她,微微叹息。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营里,白天他忙忙碌碌,玩的开心,晚上睡觉时就有些孤单。与她相识相知也不过是数月时候,怎么就习惯了相拥而眠?午夜梦长,春宵苦短,顾夕承认自己在独处的第一晚,就已经抑制不住思念。夜里也做出过站在宝帐前的事情,只是陛下不在帐中,他徒留思念。 赵熙张开手臂,回抱住全身都绷紧的人,“夕儿……”她微微翘起嘴角,长长吸了口气,顾夕身上清清爽爽的气味,如此熟悉。 伏在床上,赵熙用手指描摩顾夕线条流畅的背,一路沿脊柱流畅的曲线,向下探去。顾夕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还未褪去,只是不怎么肿了。 赵熙叹气,身上印子不好消也是好事,至少少挨了不少责难。她转目看着颤着睫即将睡去的顾夕,在心内叹气,好好的一个宗山掌剑,陷在这里,也别说什么皇权至上,确实顾夕挺委屈。 顾夕转过脸,面冲着外面,静静地看着赵熙。纵使再不经情事,他也不是鲁钝的人,相反,他的感觉颇为敏锐。好几回她已经都起意要推开自己。无论是伤他,还是晾着他,其实都昭示了她的摇摆不定。顾夕只当她受伤太深,无法敞开心门。于是,他果断地放下自己,放下一切,悉心关爱,终于闯进她的心里。 先生说得对,得不到的,永远会活在遗憾里。生平头一次动心,尝到了滋味,却是又甜又苦 。有多少次,赵熙已经走神到虚无的境地,多少回,她回望过来的目光,分明是透过顾正君的回忆而看向自己。爱,从来都是给予,他明白这个道理,也下了決心,可真经历了,心里真的是又痛又难。 顾夕翻过身,揽住她。 赵熙又从走神中回过神来,拥住他,“怎么了?困了?” 顾夕垂下眸光,轻声自语,“我……挺想你……” 反复低语。 赵熙目光湿润,揽着无助的顾夕。情窦初开的少年,遇到了她,真是人生最大的劫难。若不是她,这少年当活在美好的春光里,对未来的憧憬,还会有个纯洁的小姑娘相伴,两小无猜,两情相依,拥有彼此,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