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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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庞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镞只有一拳的距离。 庞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着火光看见这年轻的将士眉弓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狰狞可怖犹如鬼魅,他身后的将士也都与他一样遍体鳞伤。 沈宜秋直视着他的双眼,坚定而平静:“既然你认定我是假的,现在就可以一箭杀了我。” 庞四郎再也支撑不下去,双臂颓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扫视了一眼众人,缓缓道:“灵州是我的故乡,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庞四双膝打颤,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将士也都跟着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听铁甲哗啦啦响成一片,顷刻之间,数百将士齐齐下拜。 沈宜秋敛衽,抚了抚裙裾,向着众将士缓缓跪下,再拜叩首。 三军将士尽皆愕然,四下里鸦雀无声。 如隔云端的当朝太子妃,在向他们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谢谢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灵州城。” 纤柔的声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飘荡。 良久,将士中爆发出一声呼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三军将士齐声高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声音响彻云霄,犹如一道铜墙铁壁,守卫了这片从未被大河淹没的土地,守卫了数十万灵州百姓的梦乡。 尉迟越一番威逼利诱,哄着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只用了两日,便带着两千禁卫精骑、七千河西军、两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向灵州进发。 急行两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过味来,燕国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灵州赶,显然是没有别的援军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发兵,合该拖他几日,让他不得不让步,不过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若是这时候翻悔,恐怕那二十万朔方军和河西军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迟越在众人面前气定神闲,只要回营帐中独处,便焦躁得无以复加。 比之别人,灵州于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义——那是小丸的故乡。 他要替社稷保住灵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战报一封封传来,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内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几日了。 而邠州援军该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动,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行军的速度超过一百五十里,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仍嫌不够快,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到灵州。 四月廿三,大军距离灵州城终于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迟越与兵部侍郎等人商议到深夜,回到帐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连日行军,他的躯体已经十分疲累,可心神仍旧静不下来。 他心中隐隐有股不安,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绞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死后,他正飘荡在灵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隐约记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迟越心头一凛,蓦地回想起来,连忙上前阻拦:“小丸!” 然而他是个无形无迹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挡在她身前,她却径直穿过他。 尉迟越明知她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震响,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回头,视野里一片殷红。 尉迟越蓦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旧记得梦中那刀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缓过来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帐外响起侍卫的声音:“殿下,派去灵州的斥候有要事启禀。” 尉迟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叫他进来。”说罢披衣起床。 片刻后,那斥候走入帐中,行了一礼,对尉迟越道:“启禀太子殿下,廿二夜里灵州守军哗变……” 尉迟越脸色一沉,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却接着道:“不过哗变很快就平息了。”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么回事?将来龙去脉告诉孤。” 斥候踌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禀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第116章 前夜 尉迟越的视野暗了一瞬,浑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凝结成了冰,彻骨的寒意渗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看向枕边的木函,里面收着分别以来沈宜秋寄给他的所有书信,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书信,他都翻来复去读过无数遍,早已经烂熟于胸。 可他仍旧走到床前,颤抖着手打开木函,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展开。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连日来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缘故。 小丸听说灵州被围,令周洵带着禁军将士回救,她自己又怎会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书信又怎会那般若无其事,不提灵州的战况,也不露半分忧虑? 这些信,根本就是提前写好的,只是为了安他的心。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 尉迟越不觉冷笑,仇恨啃啮着他的心,他恨自己。 侍卫见太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脱了色,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仆去传医官?” 尉迟越摆摆手,以手掩面,静静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铠甲,对侍卫道:“传孤的令,命两千禁军即刻拔营,只带一日粮草,辎重兵不必跟随。明天日落之前,我们要赶到灵州。余下人马以最快速度行军。” 那侍卫一愣,随即道:“遵命!” 灵州城中,太阳再一次落下。 沈宜秋站在城楼上,望着斜晖脉脉照耀悠悠的河水,满目金红,分不清是残阳还是血。 援军仍然未至,今日一战下来,城中的守军只剩下不足五百。 周洵平静地说出这个数字:“明日是最后一战。” 沈宜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周洵对谢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劳将士,周某说以待来日……” 年轻的将军轻叹了一声,露出个少见的微笑:“如今周某却要替将士们向使君讨口酒喝了。” 谢刺史点点头:“该当的,谢某这就着人去办,尽快给周将军和将士们送去营中。” 说着道了声失陪,往台阶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会儿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还是多陪陪家人吧。” 谢刺史的脚步一顿,转过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地向他作了个揖。 当夜,谢刺史还是亲自带着家仆,将羊群和几车美酒送到军营。 不多时,军营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处弥漫着炙羊的香气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谢刺史、邵泽与牛二等人围坐在火堆边,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着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窜。 周洵从腰间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拔出来,带出一股血水,他不满地挑挑眉:“怎么还没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谢刺史“呵呵”笑起来,他生着张微胖的圆脸,笑起来越发像个和气的长辈,站起身,将烤架翻了一面:“周将军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头焦了里头还没熟。” 周洵嗯了一声,便用那匕首撬开酒坛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个人,七只碗。 周洵抱起酒坛,将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只碗,将酒液洒在土中:“仅以杯酒,奠亡灵。” 众人端起酒碗,默默将满碗酒一饮而尽。 周洵赞道:“乌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谢刺史笑道:“周将军见外了,好酒当酬壮士,喝到老夫肚子里却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又替众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说点什么,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进士,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松龄鹤寿”、“长乐无极”这些吉祥话此时说都不合适了。 沈宜秋道:“敬谢使君。” 谢刺史连声道惭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爱民,襟怀宽广,令周某感佩。” 众人纷纷向他祝酒,谢刺史几乎有些无地自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谢某分内事。”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又满上一碗,对众人道:“诸位义薄云天,援救灵州,谢某无以为报,唯有满饮此杯。” 这时羊肉终于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众人盘中,肉皮烤得金黄,里面却鲜嫩无比,咬一口便是满嘴肉汁,众人都啧啧称赞。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和不安反而淡了。 远处有人吹起筚篥,打起羯鼓,有人随着鼓点起舞,越来越多的将士加入他们的行列。 有个年轻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兴起,忽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越到火堆的另一边,引来阵阵喝彩。有人效仿他,谁知没学成,脚踩在火堆里,烫得跳脚,引得众将士笑作一团。 沈宜秋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道:“诸位尽兴,我去城墙上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