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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5章 燕狗

    小楼,

    雅舍,

    古色古香的桌椅配着精致的糕点和名贵的茶水,一侧,还燃着檀香;

    刚刚泡过澡的平西王爷有些慵懒地斜靠在那里,头发还带着些微湿。

    在外头,跪伏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是国字脸,给人一种威严之气;

    有这种面相的人,在朝堂上其实不少,因为这个时代,长相也是入仕的资格之一,尤其是在早些年的时候燕国没有科举;

    至于说科举百年的乾国,除了个别能力异常突出的,绝大部分能做到相公的,年轻时至少也是个翩翩君子。

    而在民间,这种长相的,起码也得是个地主豪强之流;

    无他,原本皮囊再好的,甭管男女,苦日子蹉跎了个几年,马上就不成人样了,容貌和气质,得配合着生活条件才能养出来。

    眼前这位,就是毗邻相思山地界的彭家庄庄主,叫彭凯。

    彭家庄,是一个庄子,但这个庄子人口不少,庄子里,也有属于自己的武装,拉出个两千人来,那真叫个轻轻松松,颇有点《水浒传》中“祝家庄”的意思。

    而彭家庄的起源,源自于当年燕军攻乾,乾国主力军队一触即溃,被连连打垮,不得已之下,乾皇曾一度下旨命地方赴京勤王,一时各路地方豪强在致仕大员的带领下,组织义军,奔赴上京保卫官家,有点像是开了地方团练。

    战后,这些义军被遣返回去。

    但开了荤的人,很难再回去继续啃草了,再加上乾国朝廷不吝册封,有意拔高武人地位,蓄养乾国武德,所以很多义军的领袖,都被封了官职,大部分都是虚官,没实差,但至少也是朝廷官方承认的身份进阶。

    当然了,这里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名分给高了,真金白银的赏赐,就可以少一些了。

    彭家庄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建立起来的,前任庄主姓彭,而彭凯则是其义子,娶了其闺女成了人家女婿,庄主死后,因其长子和次子都死于勤王途中,余下俩儿子,一个体弱一个年幼,故而由彭凯继承了他的位置,进一步地发展巩固了彭家庄。

    “呵呵,进来吧。”

    “是。”

    彭凯走了进来,没敢坐,而是换了个正面的方向,重新跪伏了下来。

    他跪得很标准,而且是燕国的跪礼。

    “本王先前一直认为,乾人虽然在战场上,不是我燕军的对手,但乾人的银甲卫,确实是压我大燕密谍司不止一头。

    但本王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有我大燕密谍司埋下的钉子。”

    “回王爷的话,我司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发展壮大,只是以前……”

    “好了,不用与本王解释,毕竟,本王这次也是因为有你,才得以脱险,本王之所以说这些,是本王在表达歉意。

    来,本王就用你的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郑凡端起茶杯。

    彭凯抬头,看着王爷,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顾不得烫,一口饮尽!

    “卑职能为王爷效力,此生无憾!”

    彭凯额头抵着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头。

    “坐着说话。”

    “喏!”

    彭凯坐了下来。

    可以看出来,他的激动,是真实的。

    作为密谍司在乾国的钉子,一个需要隐姓埋名苦等时机的暗谍,这些年,必然承受了太多的苦;

    但他是幸运的,他在这里,等到了大燕的王爷,而这位王爷,刚刚破了乾国的上京!

    “王爷,上京城破的消息,货真价实,卑职原本在上京城的家人早早地就传信回来了,其后卑职又派人特意去打探过,上京的皇宫也被我大燕虎贲攻破了,抓走了不少王公贵族。”

    郑凡点了点头。

    虽然这场突袭,是由他指挥的,但他毕竟没有亲自参与,其后,更是不断地突围和躲避乾军的围捕,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并不多。

    最早时候,因为银甲卫的关系,好几次差点被乾军给包了饺子,只不过后来,银甲卫的活动频率开始降低了,乾军对自己的威胁,也在不断降低。

    但在快靠近相思山地界时,还是遭遇到了一支乾军的阻击,最终,还是靠彭凯带人击溃了那支乾军将自己接应进了彭家庄。

    “王爷麾下的三先生,应该不日将折返归来。”彭凯又说道。

    薛三和陈雄带的那支兵马,是郑凡最早派出去的疑兵,只不过没起到什么太大的效果,因为乾人比自己想象中要激进一些,当然,后续的发展是乾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王爷,会比他们想得,还能更激进。

    总之,薛三这支人马到达相思山,并未发现乾军主力后,马上就进行了转移,中途,还和彭家庄进行了一番联系。

    现在薛三具体在哪儿,郑凡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很快会回来。

    “彭凯。”

    “卑职在。”

    “你觉得,这一次之后,乾国,将会如何?”

    一个深耕于乾国的密探,坐到一方拥有自身武装的豪强位置,是有这个资格给予自己一些意见的。

    “回王爷的话,乾国接下来,必然大乱。”

    “说具体一点。”

    “是,中枢一毁,接下来将导致的,是像卑职这种的乾国地方豪强进一步的坐大,朝廷对地方的威慑将进一步地削弱。

    且若是此时,我大燕要是能发大军,将三边包围起来,乾国后方,怕是无力再支援三边前线。”

    以前,乾国是一个真正集权于朝廷的国家,为了确保朝廷中枢的至高无上,对地方,实行的是一种近乎阉割的方式;

    这使得乾国在外战时,很是怯懦,但对内镇压方面,很是稳固。

    而这一次上京城坡,乾国朝廷颜面尽失,接下来想要再整合起地方上的力量,就难了。

    说白了,中枢的威严,很多时候就靠的是那张面皮,当所有人都认同时,它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当这面皮被扯下来后……

    说不得乾国又会变成当年大夏崩塌后,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局面。

    “本王之所以这次行险招入乾,还不是因为我大燕国内,真的经不起大耗了么,乾国,是必须要灭的,但不是现在。”

    彭凯目光里流露出一抹黯然,但很快就被自己隐去。

    他当然希望大燕能够即刻挥师南下灭掉乾国,最起码,灭掉乾国一半,这样一来,他的隐藏身份就能够见光了。

    而若是接下来大燕不准备大举攻乾的话,他,以及这座彭家庄,就得……

    “跟本王回晋东吧。”郑凡说道,“当然,你若是想要继续待在密谍司里,也可以,这次也算是立大功一件,回去,也能高升了。”

    “卑职愿追随于王爷身边效力!”彭凯做出了选择。

    “那你这个庄子,我三儿或者宜山伯他们到了,就一起迁移走吧。”

    “王爷……真的可以么?”彭凯露出了惊喜之色。

    郑凡点了点头;

    其实,彭凯作为一个密谍司的钉子,钉在了彭家庄,虽然一直“身在乾营心在燕”,但到底在这里成了家也立了业;

    没谁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哪怕是谍子也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谁又愿意抛妻弃子?

    就在这时,小楼西南区域,也是同属彭家庄的范围,传来了一阵叫喊声。

    小楼附近的燕军士卒马上警戒起来。

    陈仙霸和郑蛮两个更是直接上了楼;

    王爷本人倒是很平静,指了指那边,问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彭凯:

    “怎么了?”

    “一些家事,惊扰到王爷了,卑职这就去处理。”

    “罢了,远来是客,既然本王是来做客的,自然也得拜访拜访。”

    “王爷……”

    “来,带本王去见见。”

    “喏。”

    彭凯在前头引路,燕军甲士跟随,到另一个院落前时,发现院子里,有二十几号人持刀对外,而外围,则有百来号人彭家庄的人指着他们。

    彭凯上前,对着里头的人呵斥道:

    “都在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那二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他们人数上就不占优势了,再看到前面出现的一众燕军甲士,气势上,直接就馁了下去,当即不少人在家主的呵斥下,丢下了兵刃。

    唯有领头的一男一女,怒瞪着彭凯。

    男女的年纪,都不算大,女子可能也就十六七岁,男子,也不到二十,都是年轻人。

    “三伯,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剑,其在呵斥彭凯的同时,直接持剑向郑凡扑来。

    陈仙霸径直上前,一锤将对方的剑挡开,随后一脚跟上,将女子踹翻在地。

    而当陈仙霸正准备以战场厮杀的节奏,下去就是一锤结果其性命时,被身后的王爷喊住了:

    “住手。”

    陈仙霸住手了。

    女子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时间没能站起来。

    毕竟,陈仙霸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眼前这个女子,是彭凯的大侄女,也就是原彭家庄庄主长子的女儿,那个男子,则是次子的儿子。

    此时,那个男子拿着刀,指着郑凡,一时间,郑凡身后的甲士马上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男子马上将刀又放了下去,面色很是挣扎;

    但还是强行扭曲着脸问道;

    “你到底是谁!”

    其实,该有的答案,他们应该已经有了,毕竟燕军的甲胄制式相较于乾军而言,实在是过分鲜明了一些。

    郑凡看着他,

    道:

    “本王姓郑。”

    “平……平西王!”

    “哐当!”

    男子手中的刀,摔落在了地上,其身后的那一众人,脸上也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们知道自家家主领了燕军进来,但并不知道这支燕军主将的身份。

    在得知平西王就站在自己面前后,男子瞬间被抽空了一切勇气,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

    这不是彩排,也没有演练,纯粹是因为“平西王”这三个字,实在是太有威慑力,在乾地,真的是小儿止哭。

    郑凡一挥手,

    陈仙霸马上带着甲士将他们的刀都踢开,人全都绑缚起来。

    彭凯的脸色铁青,他是不敢对“王爷”甩脸色的,不管怎样,他都是忠诚于燕国的燕人,他气的是,在王爷明明白白告诉他可以带着彭家庄的人迁移去燕国时,自己家里面,竟然闹起了这一出!

    “走,进去看看。”

    郑凡迈开了步子,走了进去。

    彭凯马上跟随。

    两侧甲士则扩散了出去,清理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反而彭家庄的人没有被准许进来。

    郑凡小声道:“他们的爹,是被你弄死的吧?”

    “回王爷的话,是在下做的,当年王爷攻乾时,彭家庄起兵进京勤王,在去的途中,卑职让彭家庄大少爷坠马而死,返程的途中,让二少爷‘病故’。”

    “也是难为你了。”郑凡笑道。

    毕竟,彭家庄当初举兵勤王,无论来回,其实都没碰着燕军,也没发生过什么战事,在这种情况下,还得算计死两个继承位在自己前头的人,且不露马脚,真的很不容易。

    “卑职认为,掌握彭家庄,能为以后我大燕对乾用兵起到作用。”

    “嗯,很好。”

    厅堂口,站着不少人,此时都被甲士围着,女眷是多数。

    最前头的,是一位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头发花白,手撑蟒拐。

    老夫人身侧,站着一个妇人。

    当看见这个妇人时,彭凯眼里有怒色流转,训斥道:

    “敏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彭凯的妻子,也是彭家的女儿,当初彭凯被老庄主收为义子后,又将自己闺女许配给了她,可谓亲上加亲。

    等到彭家庄成了气候,变成相思山以东这一块地界上的规模比较大的地主武装后,继承位置上,原本彭凯就算是义子也没这个资格的,就如同镇北侯府那些个义子总兵再厉害,但镇北侯的位置依旧轮不到他们去坐一样。

    能服众,能上台,全靠的是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

    正是这个身份,给了彭凯上位和对庄子上下进行清理成为了可能。

    原本,为了迎接王爷到来,彭凯将家族里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全部进行了控制,包括门口的那俩小辈,也被其软禁了起来。

    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庄主夫人,竟然背着自己,将那俩小辈解禁,这才让那俩小辈纠集了一些手下,闯入了这里。

    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位老夫人,盯着彭凯,蟒拐在地上用力地戳了两记,

    道:

    “我的儿,你到底是乾人,还是燕人!”

    彭凯先看了看郑凡,见王爷似乎没有不耐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道:

    “回娘的话,我是燕人。”

    “好,好啊。”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老身当年做主收留下的,竟然是一个燕人,老身眼花了,不,是老身眼瞎了!”

    “娘视孩儿为亲子,孩儿也将视娘为嫡母,孩儿将侍奉娘安老。”

    “呵呵呵。”

    老夫人笑了起来,

    缓缓问道;

    “阙哥儿和処哥儿,一个坠马而死,一个病死,可是你做的?”

    彭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好啊,好啊,当初老东西领着大家伙进京勤王时,老身在家里佛堂前,跪念了一个多月,就为了给你们祈福;

    是啊,祈福了,老东西没和燕人碰上,这是万幸。

    但我两个儿,却没了。

    你可知,老东西在回来后,与我说过什么?

    他说,你,可能有问题。”

    彭家庄的老庄主,就算不是什么枭雄级别的人物,但能白手起家审时度势拉起这片基业,也绝非等闲。

    “你的命,是我救的,更是我,将敏妮儿,下嫁给了你。我拿你当亲子看;

    我对老东西说,就算是一块石头,我捂在胸口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吧?

    更是我,帮着你,在老东西走后,让你坐上了庄主的位子。

    原来,

    老东西猜的,不错。

    从头到尾,都是我眼瞎,我这老太婆子,引狼入室,害死了一家老小,眼瞎得很呐!!!”

    忽然间,

    老夫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指着彭凯问道:

    “老东西自打受封过来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是不是也是你,是你急着让老东西给你腾位置?”

    彭凯重重地点了点头。

    边上站着的彭凯妻子,面色一下子煞白,瘫坐在了地上。

    她深爱的夫君,她为其养儿育女的男人,竟然是杀了自己父亲和两个亲哥哥的……凶手。

    两个年幼的孩子,抱着母亲,眼里,全是惶恐和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老夫人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

    老夫人看向了站在彭凯身后的郑凡,

    伸手,

    指了指,

    问道;

    “您是………”

    郑凡向前走了两步,

    微微欠身,

    道:

    “本王姓………”

    “呸!”

    老夫人直接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了平西王爷的脸上。

    王爷闭上了眼,

    四周甲士即刻抽刀,

    王爷抬起手,示意稍安勿躁。

    陈仙霸上前,递送来一条帕子。

    王爷接过帕子,缓缓地擦着自己的脸;

    老夫人用力吐完一口唾沫后,

    缓了几口气,

    骂道:

    “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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