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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皇后颔首微笑,目光却紧盯着晏澜。她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侄儿。入宫用宴犹不卸甲,是何道理? 晏铄却不以为意,这个侄儿向来很乖,他乐得顺水推舟:“澜儿想娶谁家的姑娘?” 晏澜顿了一顿,纵歌管喧阗之中,他也感受到宴席上无数道目光沉默地投注过来。乐声幽幽如缕,他在山林间驰骋终日的心似乎还未平静下来,还在急躁地狂跳。眼前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的君王,他能给他一切,如果这世上还有抛开胡汉之分迎娶汉人女子入门的可能,那便只有靠他这个叔父才能做到…… “他要娶我。” 清亮的声音响起,将晏澜的心都震了一震。他仓皇地转过头去,便见莫嫮步履端方地走上前来,她竟穿了一身软红的襦裙,披着那件他送的大红羽缎斗篷,温柔的脸庞上双眼清透,面朝御座跪了下来,三叩首:“小女子莫嫮参见陛下。” 不是说好了不让出来么?晏澜用眼神询问,可莫嫮却仿佛没有看见。晏澜于是又从大袖底下探手去抓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这小儿女情态让王爷耳根微红,可莫嫮却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突然,好像抓紧什么极其珍贵的物事般,狠狠地一握,而后又颓唐地松开。 歌舞靡靡,皇帝看着那素昧平生的少女,看着护着她的晏澜那坚定而略带敌意的眼神,他忽然感到疲倦了。晏澜的父亲兀达可汗亲近汉人,宁和亲不愿打仗,直到将他们的妹妹送了出去…… “原来是个汉人?”他慢慢地说道。 晏澜立刻道:“请陛下恩允。” 莫嫮却克制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静静地道:“汉人身居下等,做你的正妃是不够格的,你实在喜欢,便收为妾媵吧。” “陛下!”晏澜往前膝行两步,莫嫮突然转头望着他,他伸手伏地,却是不管不顾地恳求,“臣既是秋狩第二,陛下便不该——出尔反尔!” 最后四个字朗朗如玉振,莫嫮仿佛受到了震动,恍惚间朝他望了一眼。殿宇在这一刻幽静无声,秋气自堇青石地面渗入膝盖,男人耿直的话语像一把刀,锋芒轻转,令她眼酸。她低着头,亦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声说:“汉人与舍卢人,究竟有何差别?” 晏铄微眯了眼打量她,竟然也想好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舍卢人是天之骄子,是草原上的狼,说一不二、敢作敢当;汉人么……则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莫嫮道:“小女子可否敬陛下三杯酒?” 晏铄一怔,“为何?” 旁边已有人奉上酒觞,莫嫮举杯,长袖掩住了眸光,“第一杯,敬陛下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晏铄笑了,亦执起杯来,“这杯朕陪了。” 歌舞人语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殿上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君王与少女的对饮。 莫嫮再自斟一杯,“第二杯,敬陛下公私决断,恩怨分明。” 晏铄闻言一震,下意识抓紧了酒杯,“你是谁?” 莫嫮轻轻一笑,“陛下忘了?我是九坊的莫嫮。” “九坊?”晏铄脸色一变,立刻看向晏澜。 而晏澜一脸茫然。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悬在西平京的驴儿桥上呢。”莫嫮说得很轻松,眼睑微合,掩下了仇恨的光焰。晏澜猝然侧首看她,苍白的脸颊,嫣红的唇,像索命的鬼,像怀恨的妖。 她那么美,她那么恨。 他忽然感到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入他府中来?她为什么说与父亲断交了?她为什么要委身下嫁于他? 她恨他的,她恨所有舍卢人的,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恨他,那么……她也会爱他吗? 晏澜想发话,声音却似沙哑,他很疲惫,他花了七天的时间打下了许多只鹿,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莫嫮却根本没有看他。 她自己饮了第二杯,又斟下第三杯,向御座上的人遥祝:“第三杯,敬陛下终身无嗣,长生不死。” 这一句出,终是全场色变。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两侧的帘帷忽然飘荡起来,冷风将舞姬的裙摆都吹得似要散去—— “陛下小心——!” 皇后尖锐地一声喊,而后整个人都扑到了皇帝身上! “拉雅?!”皇帝那双狼一样的瞳孔倏忽睁大了,他抱着皇后仓促站起,鲜血淋漓的两手摊开,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口中竟唤出了她的闺名—— 胡皇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的脊背已遭一根铁制的长箭穿透。 哗啦——大殿中的彩炬高烛刹那暗灭,又刹那耀出比先前更烈的光华。皇后宽大的重重翟衣之下缓慢渗出了鲜血,嘀、嗒,与灯火照耀下满大殿的光芒相杂糅,仿佛一个带着腥味的梦境。 她抬起头,嘴唇上的血色在迅速消逝,只留着残的冷的胭脂痕。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意孤行地看着丈夫。 她最英勇的丈夫,她最伟大的丈夫。 晏铄的手在发颤,终于,一把将她推到古知贤的怀里:“带下去治伤!” “唰”—— 一柄长剑正停在晏铄眉前三寸处! 是晏澜。 他一把抓住了莫嫮的剑锋,急道:“你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