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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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有点奇怪,上面写的不是马种,也不是编号,而是“开城、管宁、安定、清平、万安、黑水”。 “……签上两个字是何意?”参赛者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有官吏当即认出来:“这是六苑的名字!” 牧养官马的六个苑。隶属灵武、长乐两监。而两监又隶属苑马寺与行太仆寺。 赛道端头的围栏缓缓打开,六批赛马被驱赶了出来。 参赛官吏瞪大了双眼看—— 皮破脊穿的马、骨高毛脱的马、走两步就四脚打颤的马、脖颈佝偻口吐白沫的马……一匹匹没有半点膘,身上的骨头都支棱了出来,说蹄损肌瘦都还抬举了,根本就是皮包骨头。 这哪里是马,连特么看门狗都不如! 官吏们还在愕然:这种玩意儿怎么骑?站都站不稳,只怕人还没坐上去就趴地了,怎么比赛?还要跑十圈? 清水营马市盛况空前,那么多来自北漠的骐骥,随便选一批都可以,居然拿六苑养的官马当赛马,主办方这是脑子进水了?! 脑子进水的苏御史,笑微微地朝播报员颔首示意,于是那青年就更紧张了,磕磕巴巴吼:“请、请各队队长立、立刻抽签,决定各队的参、参赛马匹!” 抽哪批有区别吗?都是惨不如狗…… 苑马寺代表队的队长是李融李寺卿,签筒先递到他跟前,他抽了一签,上面写着“清平”。 他扬了扬签条,问队员:“清平苑的马。本官手气如何?” 队伍中的清平苑囿长闫昌冷汗渗出,当即低声禀道:“不行啊,李大人!鄙苑……上次被个姓苏的假马商坑了一笔,又被宁夏卫的张千户扫荡过,如今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可千万不能用!” 李寺卿圆滚滚的脸上登时没了笑意。 其他人赶紧出主意:“重抽!” 李寺卿挺着便便大腹走过去,打起官腔,要求重新抽签。手持签筒的锦衣卫理都没理他,转向另外一队。 这一队是行太仆寺代表队。因为严城雪严寺卿被关了禁闭,由副手薛少卿接任队长,代他抽签。 薛少卿抽了个“安定”。 灵武监的王监正脸也绿了,他把安定苑的官马挑了又挑、卖了又卖,马皮都扒了几层,剩下的马是什么德性,能不清楚?当即也叫道:“这个也不行!薛大人呐,赶紧换签吧!” 薛少卿对监苑官马的品相也颇有耳闻,忙从善如流,对隔壁赛道的茶马司代表队说:“换不换?‘安定’好啊,至少比你手中的‘开城’强!” 呸!茶马司大使心道,你们两监六苑的官马养成了什么德性,谁不知道?“安定”和“开城”还不都是一路货色,连累我们也要倒霉。我们茶马司虽然马不多,但好歹也是与北夷、西番互市得来的,就算拿的都是人家的淘汰货,也比你们养的官马强! 许大使怒目而视:“不换,‘开城’就‘开城’!” 薛少卿找了一圈,签没换出去,又回到原地,苦哈哈地对李寺卿道:“李大人,我看你也在发愁,不如我们交换?” 李寺卿犹豫地看着他手里的签,不死心地问下属:“谁知道‘安定’的马如何?” 下属支吾片刻,最后跟他交了底:“都一样啊,李大人。这么说吧,有牧军编了歌谣,说‘骑驴骑牛骑野猪,也别骑六苑的马’……” 播报员大嗓门响起:“各代表队注意了,比赛要求是人马同时抵达终点,跑不动就下马牵,牵不动就拖,实在拖不动,那就驮。不是马驮人,就是人驮马!总之无论如何,必须连人带马到终点。如若弃马而逃,锦衣卫廷杖伺候!” 李寺卿手一松,签条啪嗒落在了地上。 第123章 简直不是个人 清水营的军民见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葩赛马会。 赛道起点处的六匹马,尽管已经是参赛选手从马群中千挑万选的,矮子里面拔高个,依然瘦骨嶙峋到了风吹就倒的程度。 一半的骑手刚爬上马背,马儿便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四蹄发软直想往地上趴。骑手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摸马头顺马鬃拍马屁,就巴望着马儿给点面子,能坚持撑到终点,哪怕慢如乌龟也认了。 清平苑囿长闫昌因为马术不错,被苑马寺官吏们赶鸭子上架,当了个人赛第一棒。他身形干瘦,爬上马背后,那马尽管四脚打颤,但还是驮住了。 他不由暗呼运气,小心拉着缰绳,也不敢太催力,慢悠悠地往前遛,倒给他一骑当先地跑了大半圈。 经过看台时,他油然生出了点得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首座上的两位上官。 魏巡抚他有幸见过一次,自是认得,眼下正指着他,转头对旁边的御史大人说着什么。 莫非是在褒扬我领先于众人?闫昌窃喜。 而新来的苏御史倒是从未见过,他定睛细看,对方唇红齿白,很是年轻俊秀,又觉得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苏御史端起茶杯啜饮。 闫昌猛地想起来:茶……松萝茶!一个自称姓苏的公子哥,用盒松萝茶当敲门砖,诓言要在清平苑买马,结果狠狠涮了他一把,叫他辛苦藏起来的五百匹马被宁夏卫的张千户一卷而空,最后落了个马财两失,双手空空! ——那个杀千刀的骗子苏三郎,可不就生得这副模样?! 骗子……御史……他这是被人给钓了鱼?完蛋了,姓苏的什么都知道,会如何惩处他,他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闫昌面如土色,整个人骤然塌了架子,连带身下的瘦马也失去平衡,前蹄一折,跪了下去。 闫昌在地面摔个灰头土脸,生怕被台上的苏御史看清自己的模样,低头用力拉扯缰绳,想让马匹站起来继续跑。 这匹马本就瘦病,又被铁嚼子扯得嘴疼,干脆直接撂挑子,连后腿也跪下来,赖着不走了,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喷气。 闫昌大急,又是拽笼头,又是抽马臀,折腾了半晌,仍没能让马站起来。 看台上,苏晏用杯盖撇着浮叶,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闫昌拉不动马,急得满头大汗,又见苏御史如此神情,后脖子都凉了。 灵武监的监副李四后来居上,骑着匹脱毛癞痢马慢吞吞经过,忍不住开嘲:“哟,闫囿长。方才不还跑得挺快的么,怎么这会儿就泄气了?后劲不足啊你那马,看来本场个人赛的第一名归我了。” 闫昌正心乱火急,回骂:“你那癞痢马都烂到皮了,保准遛不满一圈就要扑地,走着瞧!” 李四嘿嘿笑,正要超过奋力拽马的闫昌,却听看台上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喂,那个碰瓷儿的,你脑门上肿包好了没?” 他心底一惊,抬头,与哂笑的苏晏正正对上眼,陡然想起——这不正是他在大街上躺地装腿折,想讹人十两银子时,马车里的那个公子哥么? 银子没讹成,反倒被对方的侍卫倒吊在二楼晾衣杆上,脑门都踢肿了!那公子哥看着文秀,张口闭口就是割蛋,凶残得很呐! 后来在王监正的忽悠下,他好容易甩脱了这位太岁,本想自认倒霉就算了。怎料对方竟然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这下可好,别说蛋,怕是脑袋都要不保! 李四朝御史大人挤出个极度扭曲的谄笑,马鞭在马臀上狠抽,鸵鸟心态地想着尽量远离对方。 谁想癞痢马受不得激,腰一塌,腹部骨碌碌鸣叫,开始往外喷稀屎。边喷边甩尾巴,把稀屎不仅甩得李四满身,连带旁边的闫昌也遭了殃,兜头糊了一大泡,扑面恶臭熏得他险些晕过去。 闫昌气得丧失理智,扑过去将李四从马背上揪下来,提起拳头便捶。 李四不甘示弱,掐着脖子与他互殴,两人滚成了一团臭不可闻的马粪球。 看台上的魏巡抚震惊过后,怒道:“简直不成体统!来人,把这两个混账东西拖出赛场,杖责二十!” 亲卫领了命,却拖拖拉拉不愿上前,嫌太脏太臭,就指望赛场的监管者去维持一下秩序。 监管者是灵州参军霍惇的手下,战场上混过的,比娇生惯养的巡抚亲卫忍耐力强,遂捏着鼻子上前,用长棍分开斗殴的两名官吏,驱赶到场外,扒了裤子打屁股。 苑马寺的李寺卿与行太仆寺的薛少卿站在等候区,脸色铁青地看,觉得治下出了这么些个蠢蛋,自己老脸都丢光了。 剩下四名个人赛选手,一心想抓住这大好机会反超,拼了命地催马前行。机灵点的还招呼队友送上好的豆饼草料过来,当场现喂,想临时抱佛脚。可惜马匹常年遭受虐待,早伤了肠胃,根本吃不下好料,纵然骑手像哄祖宗一般献殷勤,也坚决不肯迈步。 充当裁判的锦衣卫见状,请示苏晏后,将第二场与第三场的个人赛选手一并放出。反正计算的是每组三人的用时总和,无论接力赛还是同时上场都一样。 于是赛场上,一匹匹马吐白沫的、尥蹶子的、打摆子的、同脚斜行的、赖地不起的,五花八门。 一个个人,战兢兢骑、急吼吼催、汗津津拽、颤巍巍顶,求爷爷告奶奶,精彩纷呈。 看台上嘘声一片。 魏巡抚忍无可忍,问苏晏:“苏御史,这场赛马会未免有些过于……离谱,要不就到此为止?” 苏晏笑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不急,不急,魏大人再坐会儿。接着还有集体赛,彩蛋还没放出来呢。” 魏巡抚被他这么一笑一睇,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离谱——软垫圈椅坐着,好茶喝着,点心蜜饯吃着,还有美人在侧给他欣赏,多坐会儿有什么关系?于是定下心,继续看。 场下十六名参赛官吏被折腾得汗如雨下。有些火气大的,想甩手走人,刚离开马匹几步,就有持杖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地逼近,不由分说就要捉去打屁股,他们只得缩着脖子退回去,继续和马儿同甘共苦。 如此磋磨了半个时辰,大多数选手终于跑过了五圈,还剩五圈,怎么看离抵达终点都遥遥无期。 苏御史大发慈悲地向播报员下令:“看来个人赛遇到了一点困难。不过没关系,就让集体的力量来帮助他们,让其他同僚给他们鼓鼓劲。通知集体赛开始,所有参赛选手全部上马。半刻钟后,将会放出‘赛场彩蛋’,望大家抓紧时间,尽快抵达终点。” 命令一下,场内更是叫苦连天。 在见识了六苑官马的孱弱与个人赛选手的遭遇之后,官吏们哪还看不出,新来的御史大人这是借题发挥,趁机整人? 于是纷纷大声抗议,要罢赛。 苏晏没理会,反正有锦衣卫和霍惇的兵拦着赛场出入口,谁也走不脱。 官吏们不干了,席地而坐,等着看小年轻御史如何收场。 苏晏掐着怀表看时间,七分半钟后,下令:“放彩蛋。” 入口另一侧的围栏被打开,一群恶犬张牙舞爪地冲出来,狺狺狂吠着,朝参赛官吏们猛扑而去,仿佛饿极了似的,涎水从大张的利齿间滴落。 官吏们大惊失色! 这下谁也顾不上抗议叫嚷了,连滚带爬地起身,也不管身边是谁的马,拼了老命地往马背上爬,催马快跑。 李寺卿因为身材过于胖大,爬一匹压趴一匹,再爬一匹再压趴一匹,一连祸害了三匹马,也没能找到能承载他体重的坐骑。眼见恶犬越来越近,他不禁绝望地大叫:“来人!快来人!扶本官上马!” 人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管他,就连他的下属也不例外。 恐慌情绪感染给了马匹,有些马拼了命奋蹄疾驰,有些发疯般横冲直撞,还有些干脆自暴自弃,往地上一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场内人仰马翻,堪称哀鸿遍野,真是惨得没眼看。 这下连魏巡抚都坐不住,变色起身:“苏御史,太过了!倘若弄出人命来,就算你圣旨傍身,也吃不消!” 苏晏迤迤然起身,注视着混乱的赛场,回道:“放心,魏大人,会叫的狗不咬人。” 其实跟会不会叫没关系。这批狗是霍惇从当地一个诨号“狗祖宗”的异人那里借来的。 此人天生与狗亲近,经他手训练出的狗,比该县的捕快还聪明,比自个儿孙子还听话。十里八乡给他送了个尊称“狗王”,结果触了平凉郡王朱攸苟的霉头,险些被抓去乱棍打死,后来侥幸脱身,忙改了诨号叫“狗祖宗”。 霍惇把“狗祖宗”也带到了现场,保证这批恶犬看似磨牙吮血,实际上只会嗷嗷恐吓、扑咬衣袖裤管,只管装腔作势嚇人,实际上皮也破不了一块。 可官吏们不知内情,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逃慢一步就命丧犬口。 此时此刻,能跑的马匹在他们眼中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个个扒拉在马背上,放声大哭。 犬吠声、哭喊声、咒骂声,马的嘶叫声,连同看台上乱哄哄的尖叫声,糅杂成一股惊恐悲愤的洪流,翻滚在清水营的上空。 苏晏看看场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前走到了看台边缘,手扶栏杆。 荆红追站在他的侧后方,手掌贴上他的后背,将一缕绵绵不绝的真气送至他体内。 苏晏清了清嗓子,开口。音量不大,却仿佛钟磬震鸣,铿然有声,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每个人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