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1)
对于历经了先代、森鸥外、太宰治三任首领的黑蜥蜴百人长来说,认不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这种荒谬事实,并不存在。 可是、 就连广津柳浪,也无法不在心底存在过很短暂一瞬间的犹疑: 站在那里的,当真是Boss吗? 广津有那么一刻突然回忆起四年半不,更久远之前,曾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也这样双手插兜站在港口黑手党的大厅里。那时候森首领亲手赐下的漆黑长风衣对于他来说还太过宽大,松松拢拢地罩在少年瘦削而不甚健康的肩膀上;那时候广津柳浪领了任务正要往外走,迎面遇见森首领手下正当红的新人,还来不及问好打招呼,这少年就用一种冷锐的、通透的、仿佛把人的五脏六腑七窍全部看透的视线,投向他一眼。没错,就是现在这种眼神。 在这样一种视线下,广津柳浪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稳了稳心跳。上一秒由于从未在首领身上见过这种亮色、出自黑手党本能的怀疑,便被他吞咽了回去。 是的。广津柳浪心想,能用一个眼神止住这些极恶之徒的,除了这些恶人的首领,还能有谁呢? 在这样的思量下,广津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呵斥下属说:都让开! 武斗派领头人的威严十分有效。不管怎么说黑手党都是以暴力作为买卖的非法集团,而在这种集团内部,不依靠铁血般的上下级关系进行维护是不行的。 听到这样厉声的命令,所有持枪包围住大厅的黑手党纷纷垂下了枪口,低着头,连大声呼吸都不敢,给两边让出了通道。 片刻前还如同火药般焦灼的空气,现在陷入了一片连心跳都可以听见的死寂。 广津柳浪并没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底层下属身上。他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姿态,没有立即单膝下跪行礼,是出于担忧暴露首领真实身份的考虑;但广津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当做没有看见,此刻不由得陷入了相当少见的两难境地同时在广津柳浪的心底,一种该不会无意间破坏了首领的什么计划吧、总之类似于此的恐慌感开始不断膨胀起来,逐渐让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好在,赶在广津柳浪不能自已地回忆起近些年首领血洗反对者的可怖手段之前,首领终于动了。 不知何时换上一套沙色风衣、黑发鸢瞳而身材高挑的男人,他什么也没有说。 并不对属下擅自对首领举枪的僭越举动感到恼怒,也不为广津柳浪自顾自的解围行动发表什么看法。 男人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睛,双手依旧插在衣兜里。 他抬步向前迈去 随着他的动作,方才黑手党底层成员举枪时便拔刀挡在男人身前的两个羸弱少年,便也跟着同时动了。 这两人看起来都尚且年幼,并且不知在何处受了重伤。 看那身上的穿着,本应当是质地相当不错的西式制服,却早已在源头难以辨明的伤口下浸满了鲜血、撕碎成破布,说一句该进垃圾桶里也不为过。 光从目测看来的失血量来说,以这样瘦削身材的年幼少年,早就该休克昏厥了才对。 可是这两人无论是拔刀戒备、还是此刻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同离开,都完全看不出来伤势已经重到这等程度的模样。 这一刻广津柳浪不能不在眨眼间又看见四年半之前的那副图景:同样是穿着破损的衣服、从身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积出一小滩血污身材远比同龄人更加瘦弱的白发少年,用两只手紧紧抓住首领亲手赐下的漆黑大衣,领口处蓬松的白毛被他小心翼翼用呼吸吹远了点,像是怕自己面庞上的污脏染红了它。这个动作里透出难以掩饰的卑微,可是在广津柳浪按照首领命令靠近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无比怯懦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从那双紫金色瞳孔的眼底浮现出凶戾的、戒备的、生怕连身上最后一点救赎都被人夺走的挣扎,混合在一起而属于兽的凶光,连广津柳浪都感到为之心惊。没错,他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中岛敦。 刚被首领劝诱、加入港口黑手党的中岛敦。 下一秒广津柳浪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想起了此刻按理来说正在与敌人战斗的游击队队长:他同其中那个白发金瞳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而这个无机质的、金属质地的、生怕连身上最后一点救赎都被人夺走的视线,显然也并不属于人。 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个对视而已,广津柳浪就下意识提高了警戒。 奇怪。 难道说,这两个少年,是首领冒着巨大风险、走出港口黑手党、亲自劝诱的新人吗? 在现在,这个时间? 他不动声色地,在首领从身前走过的时候深深垂下了头以示尊敬。可是,当这两个少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走过他身边的时候 广津柳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 哪怕这个选择令他背后冷汗直冒,让他觉得首领就算是下一秒命令武装部队把他射成马蜂窝都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明晃晃的疑点摆在面前,早已将港口黑手党视为自己容身之地的广津柳浪、他没有办法强迫自己自欺欺人。 广津柳浪摆手挥退了自己的下属,他自己顶着失衡的心跳,若无其事一般跟着首领一起走了。 想点好的。广津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心思首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要首领下命令,一句话不,一个词就好。只要确认港口黑手党平安无事,只要确认首领平安无事,他立刻退下。参加战局也好,因冒犯了首领而前往刑讯室受罚也好,他立刻就去,别无二话。 首领,广津柳浪佩服自己还能绷着声线,开始没话找话,向首领汇报情况:敦大人在第三层迎击了入侵者。 首领并不回话。 换了身浅色衣服的男人大步走在前面。他对港口黑手党的一应布置都娴熟于心,绕过损毁的大理石柱、抬脚跨过一地狼藉,直直往前走。 广津加紧脚步跟在首领身后。再向后一点的则是两位重伤了的少年,在他们腿边无声行走着一只巨大而危险的白虎。 白虎行走时具有猫科生物特有的轻盈与无声,可无论是它的爪、牙、尾,都显然带着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广津柳浪倒不至于像那些底层成员一样被迷惑,误以为这白虎就是游击队队长中岛敦的异能力。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港口黑手党传说中的白色死神,他知道那个少年执行任务时无法控制白虎的痛苦,知道中岛敦就算化身为[虎],也不可能这样温顺地呆在一个除首领与泉镜花之外的人身边 更何况,片刻前他匆匆赶来,就是因为收到了最新的战报 首领,广津柳浪又说,他的嗓音低沉了些,泉镜花也同样遭遇了入侵者。 哪怕听到这样的汇报,首领的面孔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年轻的男人好像早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战况,又像是根本不为他人的性命牺牲所动摇。那双那双毫无遮掩的鸢瞳眼底,像是飞进了冬天的冰雪或玻璃,曾经含着笑意说出广津先生这样亲昵称呼的神情,仿佛被埋在了亘古的寒冰之下。 没有人,能够琢磨清楚: 这位换了身衣服的港口黑手党首领,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广津柳浪只感觉自己的心脏直直沉了下去。 他们搭乘上了直达高层的电梯。这个电梯是由指纹操纵的,唯独高层成员才有权限,并且只能够到达三十五层的中央监控室。再往上、通往首领办公室的顶层,则是另外一条守卫更加密不通风的通道。 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身为下属的广津柳浪居然没有抢先为首领运行电梯,而这位掌控了整个黑暗世界权势的首领竟也并不露出被冒犯的模样。或者说,自打方才见面开始,这个男人脸上冰封般的神色就没有变化过。 而这一切,加上首领突兀出现的地点、更换下象征权柄的衣着、身侧突然增加的新成员 看起来,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就算是首领使用自己的指纹权限开启了电梯,也没能够打消广津柳浪的怀疑。 这位老资格的黑手党做好了自己尸体灌水泥沉进横滨湾的心理准备。他站在空间有限的电梯内,站在这位首领的身后,微微抬起了右手。 在他的右手上,浮现出异能力发动的微光。 首领。 广津柳浪低着嗓音,最后喊了一声。 哪怕是对我处刑的命令也好 您真的,连一句话都不想说吗? 与此同时。 仿佛外面有人按下了电梯按钮一样。 在港口黑手党十层的高度。 电梯,停下了。 第216章 44 电梯门开了。 门外 空无一物。 倘若有人能够以超脱此处的第三视角观看着眼下场景的话,指不定会一下子笑出声来吧。 这可真是有够滑稽的。 面积有限的电梯内部,港口黑手党忠实的武装下属抬起了右手,异能力蓄势待发。 非人的异物环绕在身边,刀尖戒备地对准了人类。 而既似黑手党首领又非似的男人,他站在一切的中心,他没有回头,面对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面朝着一切如常般毫无异样的本部大楼内部,了然地眨了眨眼。 真滑稽。有那么一刻这男人心底闪现了这个念头:若是在纯白房间里看到这一幕,指不定就像是一段搞笑默片似的。下一秒他又想到弹幕,但立刻强行中止了这个思绪。还不到时候。 不过,这个非自愿的想法多少给了他一点慰藉,大致像是荒漠中的旅人俯下身来从叶片上虔诚地啜饮雨露,他琢磨着唇间那丁点湿意,冰冷跳动的心脏终于有了点儿鲜活的意味。向前走。他理智又冷静地想。向前走,向前走 与此同时,这条道路上的所有阻碍,都必然无法构成威胁。 伴随着这个一闪而逝的思绪,太宰微微阖上眼睛。 转身,他抬起手来。 沙色衣袖抬起的时候,裹缠成一圈圈的绷带也同时显露出来。 以一个成年男性的标准而言,这段清瘦的手腕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十足健康,遑论其他? 想必,对手是武力派的领头人之一、黑蜥蜴的百人长广津柳浪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想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成功吧? 可是。 既像是故意试探、又仿佛出乎意料而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广津柳浪竟真的被男人攥住了手腕。 在身体接触的同一秒 月白色的荧光骤现,日文组成的光圈扩散开来! 怎、?! 广津柳浪失声惊道。 单片镜后的眼睛瞪大了,这位上了年纪的黑手党罕见地僵住身体,无法动弹。 这是、这是。 世界上唯独一人仅有的。 将所触碰的一切异能无效化。 究极的异能力。 [人间失格]。 没错了、确认了、无法否认了。 就算外表可以伪装,就算指纹可以伪造。 只有异能力,只有这份独一无二的无效化异能力,是谁都无法作假的! 广津柳浪张了张口。他看着面前身材高挑瘦削的年轻男人,太宰治站在他面前,伸手擒住他的手腕,那双看透一切的鸢瞳望进他的眼底,他眼前无端浮现出许多年前站在擂钵街的那个少年,斑驳的阳光与阴影相间,露出这少年苍白的面容与恹恹的、晦涩难懂的神色经历了这么多,原来这个人并没有彻底改变过。 他也仍然,并不懂得这个孩子。 广津柳浪冲到口边的话语便咽了回去,如吸进雪茄最后一口白烟。 最后一刻,这位老资历的黑手党放弃了求饶或不光彩的挣扎。 他微微笑了一下,平静如英伦半岛投射在茶杯里的浅淡日光。 太宰。 广津柳浪说。 这就是告别了。 太宰也点了下头。他明白这句太宰呼喊的并不是那位自愿浸入黑夜与血腥的首领,这句明明喊的是他。他意图露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却感到疲倦自骨髓深处蔓延开,倦意缠绕住他的四肢与面容,叫他连敷衍的微笑都做不出来太宰又不那么情愿在最后倒计的时间里去特意敷衍谁。这一刻他觉得好像有谁已死过一次的亡魂轻轻靠在他的身上,透过他的唇舌说出了话: 五虎退。 太宰说。 喑哑难听的嗓音震荡在电梯内部简直要出现回声。太宰没有放开广津柳浪的手腕,他拒绝留给这位黑蜥蜴百人长趁机反击的奢望,也故意错开与这位老先生对视的视线,他实在不想从熟悉而陌生的人眼中看到什么惊痛交加的神色太宰实在是看够了。 唯独刀剑付丧神不受人类复杂情绪的影响:他们已经把自己的人性如放在天平上一般交易了出去。 五虎退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便明白过来这里是刀刃挥舞的场合。 身高不足的短刀反手握着刀柄,小腿蓄力向上一跃。 刀鞘与人体相击,发出沉闷的碰撞。 白虎在短刀落下时抓住时机低头一顶少年膝弯,帮短刀站稳了身体。 于是电梯里便只有皮鞋鞋跟落地的脆响,与什么人忍不住的短促痛呼。 没有别的了。太宰多少还是念了旧情,没有放任广津柳浪狼狈地丧失意识跌在电梯里、直到被高层成员亲手打开门才发现。他差不多还算及时地接住了这位被击中后颈昏厥的黑手党,手掌上移,抓着广津柳浪的右臂,往电梯门外走。 操控着电梯开关的另一把短刀这才放开按钮,安静无声地跟在太宰背后,一同走了出来。 太宰弯腰把广津柳浪靠墙放好,重新直起身来,双手插在衣兜里,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出步伐。 他不需要去向五虎退确认为什么不一刀割喉而是重击昏厥之类的问题。问就是自取其辱对于现在已化身为冷兵器的刀剑付丧神来说,行动的指令,除了听从太宰治的命令、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