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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有些问题要问你。”方岐生收回手来,略略看了他一眼,“过时不候,望你准时。” 你看,要问问题的明明是他,自己却反倒像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 于是聂秋柔和了眉眼,应下了方岐生的话,两人很快又拉开了距离,一触即分,面色如常,一个朝左边的那间卧房走去,一个朝右边的那间卧房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回身合上房门,聂秋一改之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眉头微蹙,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像是要借此机会将胸腔中那股难消的郁气排遣出来,他倚在门边上,听着方岐生那头关上房门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任何举动,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既茫然又无措。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说没有惧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天道的存在,清楚高悬于浮云之上的那些东西有何意义。 自从窥探天机的那一夜后,他在生死的边缘处走了一遭,看见了暗处的常锦煜,也知道了他喃喃念出的那两个词,玄圃堂,白玄,那些都是神话中存在的东西。 聂秋明白,他所获得的消息对于天道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天道不惜对他痛下狠手。 但是他内心中仍有一星半点的侥幸,不肯承认他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活在虚妄之中,所认为的真实是虚假,所认为的虚假是真实,不过是世人太愚昧,不愿意相信罢了。 然后,张双璧所转述的,常锦煜的那番话,无异于一方惊堂木,落案,定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再欺骗自己了,那些东西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就在这里,就藏在世间。 巍峨的山中或许真的有山鬼,湍急的河中或许真的有河伯。 官衙正堂两侧的狴犴石像,形似虎,口中衔环;香火不绝的寺庙中,怒目圆睁,脚踏恶鬼的肃穆佛像;白帝子与皇娥泛于西海,拂瑟清歌,生少昊,创穷桑氏;擂鼓落雨,击锤鸣雷,掌管四时,旱涝不过一念而定……这些,不是世人虚构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又或者说,是曾经存在过的,化为古籍,化为壁画,化为传言,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昆仑存在,玄圃堂存在,白玄存在,珺瑶仙子也存在。 那么,为何选中了自己呢?聂秋慢慢想着。什么天道眷顾之人啊,不过是替罪羊,这二十多年来的运气也不见得比别人好,反而糟糕透顶,处处碰壁,师友长辞,至亲相别,自己到最后也被处死,到底薄命无情。 如果不是三壶月的现世,他根本就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是个碌碌无为,背负骂名,最终孤僻冷清地死去,后世连他的名字都不会知晓的人。 聂秋用指节抵住眉心,低头看向地面,是桃花木,色泽清亮,温润柔和,一圈一圈的光晕从门缝中挤进房间,在地面上铺陈开来,朝四面八方蔓延,汇成一幅幅奇异的画面。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天道从始至终都没有偏袒过他。 从一开始,田家的天相师算的那一卦就是错的,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命定的祭司。 所有回忆在聂秋的脑海中接二连三地闪过,然后定格在了一幅画面上。 他从水中掬起一捧月光,万物寂静,天地无光,只剩那一轮皎皎的明月。 传说……珺瑶仙子的尸骸就沉在这底下,时间久了,化为一件宝物,名为“三壶月”。 拿到三壶月之后,聂秋才得以重活一次,并且在之后又借此保全性命。 而那时候,天道的阻拦,尖锐的恶意,并不是因为玄圃堂和白玄这两个词。 是因为他将要知晓昆仑的存在,将要知晓那些神话并非虚假,而是完完全全的真实。 天道不想让世人知晓,仅仅是因为它所要维护的常理与秩序吗? 聂秋感觉太阳穴隐隐有股刺痛,眼角处的皮肉又开始跳动起来,那晚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褪去,至少它所带来的震慑仍然深深地烙在聂秋的灵魂中,不可能被抹掉。 他觉得,偏袒他的那个是珺瑶,或许是别的哪一位,总归不可能是天道。 自己的这些想法,落在张双璧的眼中,应该与常锦煜无异吧,都是疯狂且不切实际的。 聂秋极轻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下意识去摸袖中的铜铃,凉意缠上指尖,将沸腾的情绪冻结成冰,他逐渐冷静下来,也很明白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指不定天道又会做出什么加害于他的举动。 毕竟,天道高悬,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聂秋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含霜刀,立于床边,又取下腰封,褪去外衣,折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铺开被褥,上了床,靠在软枕上,望着房梁,阖上了眼睛,将所有琐事都抛掷脑后,准备小憩一阵,晚上去见方岐生的时候才能打起精神,不至于那么困倦。 不论往后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聂秋想,总归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渐渐地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第162章 低语 子时。 夜深人静,?寂落无声。 聂秋将长刀挎在肩膀上,白色的缎带在布料上缓慢地磨蹭,发出细碎的声响,?又被他用食指的指腹顶起,顺势滑到了虎口处,把那些将要打破宁静的杂音妥帖地收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