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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聂秋那时候年纪尚小,记不清顾华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仅存的印象,?是顾华之静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与旁人的热闹隔绝开来。聂秋记得他那夜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袍,花纹奇特,?像是打翻了墨汁般的,?深黑在他衣角处铺开,逐渐蔓延开来,?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汇成灵动的山水之色。除却这个,?还有他腰间那枚成色剔透,色泽温润的玉佩,雕刻成螭虎口衔莲花的模样,?栩栩如生。 关于这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聂秋倒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极少外出,每有宴席给濉峰派递了请帖,他才缓步踏入旁人好奇的视线,许多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了,费尽心思,钻破了脑袋尖,向爹娘百般撒娇,只为求得一张请帖,去见上顾华之一面,或是因为好奇,或是因为仰慕,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两个性格迥异,家境全然不同的人,命运竟然纠缠在了一起,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田挽烟点着脸颊的手指顿了顿,提醒道:“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见聂秋颔首,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田挽烟出言催促后,覃瑢翀有片刻的迟疑,在短短的时间中,他兴许将过往都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说道:“我考虑后觉得,既然他专门写好了信,若我不收下,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片好意。虚风子,你还是将信给我罢。” 虚风子的面色不改,眼神晦涩复杂,沉默不语地将那封信重新从袖中取了出来。 覃瑢翀抬手接住,然后他就发现这封信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宣纸,唯一的重量来源于不断向下流淌的悠长时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陈旧的浅黄,信封上所沾染的莲香却经久不散,仍在他鼻息间纠缠,清淡,柔和,含蓄,不似他往日里喜欢用的任何一种熏香。 说实话,他其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拆开,当着所有人的面细细地阅读。 但是,或许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命运,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急切,或许是因为田挽烟的催促,或许是因为虚风子的眼神,或许是因为这濉峰融于夜色之际的寂静……覃瑢翀拿着这封泛黄的信,突然就很想立刻拆开看一看。 虚风子说,顾华之在几年前就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 他从没有想过有谁能与顾华之并肩,没有想过有谁能奢侈地得到他的喜爱。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性子不如往日那般清清冷冷,倒也不算稀奇。 覃瑢翀的喉结轻微地上下一滑,只觉得有股疼痛的涩,久久在他喉间停留,又不知何时才能够消磨殆尽,几天,几月,还是几年?在顾华之的事情上,他永远无法保持理智。 总归来说,是件好事,他如此宽慰自己,能有人将那个扶渠羽士从寂静中拉回俗世,能叫他感觉到以往从未感觉过的情绪,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不是件好事情吗? 就算作为一个友人,他也该给出他的祝福,不是吗? 他早就想过了,这么多年以来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一个……他早就想过了。 旋即,覃瑢翀又扯了扯嘴角,想,祝福的话他应该是说不出来了。 抱着看完之后就将信还给虚风子的念头,覃瑢翀的手指从信封的边角处滑过,挪到了封口上,几乎是心如死灰地撕下了封口,动作极为缓慢地打开了这封薄薄的信。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猛地将宣纸取出,展开,铺平,翻来覆去地看,却什么也没有。 确实是一个字都未写,信的一端,只剩一滴陈旧的墨迹。 明明只是墨迹,溅落在纸上,占据了很小一块地方,却让覃瑢翀觉得刺眼。 他看向面前的虚风子,拿着信的手指在颤抖,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声音也在发颤,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承受的沉重而断成两截,“顾华之这是什么意思?” 虚风子退后一步,又一次对覃瑢翀作揖行礼。 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时的慌乱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覃瑢翀不知道,那一瞬,濉峰的虫鸣声,潺潺的流水声,所有的声音都绕过了他,唯一能够传入他耳蜗中的是虚风子接下来的话,语气是很平缓的,却要将他硬生生撕裂。 “师兄此前思虑了许久,想了很多要和你说的话。”虚风子垂眸说道,“等到下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笔端久久地停在纸面上,终究是只留下了一滴墨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