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扭曲的心
黎明破晓,薄雾萦绕,茶园里寂静无声,晶莹剔透的露珠坠满枝叶。 贡布摆开架势,打破茶园宁静,呼啦啦开练,击拳如风,飞腿似箭。 我迷迷糊糊从草棚里出门,见李木和康暮江并排坐在长石条边,正一手举着豆浆,一手拿着葱油饼,边吃边看贡布在梯田似的茶园里练武。多么质朴无华的画面,一瞬间,时间像是穿越到比亘古更久远之前,茶园是一个小小的氏族部落,生活只是与大自然最贴合的方式延展下去。 站在茶棚边慢悠悠刷牙,悠悠欣赏着很是陌生的一切,就像自己从天而降,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场景中,这陌生的场景似乎又有几分相识。 清凉的山泉水刚刚从泉眼外盛来,直径一尺的水桶口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天空的朝霞与风的方向,泉水在水桶里静止了,却新鲜得像是还有流淌的余力在桶里下沉。低头一看,自己的面容清晰地与天空叠合在一起,变成被水桶口装裱的画面内容。 清晨里的山风从远处吹来,经过一段时空跋涉,风显得那么悠远缥缈,而且它正把自身的悠远和缥缈,传递给这如与世隔绝般的茶园里的几人。 空气十分清润,带着丝丝甘甜穿过肺腑,使得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争抢着呼吸,像要把人浮起来,飘入洁净的虚空里。 小鸟醒了,在枝头跳跃;山雀醒了,叽叽喳喳;露珠也醒了,在晨曦里晃晃悠悠。 把茶园三百六十度围起来的山林也醒了,迎着温柔的山风,呜呜哗哗。那些野生的夹杂在山林中的山茶花柔情淡雅,白的,粉红的,淡红的……林子边缘的秋英盛开得正是艳丽,一片片,一团团,像是无数张纯真的笑脸仰对着苍穹,延绵无尽。 蝴蝶与蜜蜂在那些色彩里飞舞、追逐、嬉戏、忙碌…… 山野之间,天地之间,最美也不过一个茶园,生命该是这样质朴无华,伴随着时光流逝,伴随着光阴老去。 “麦子,快过来吃。”康暮江对着发呆的我呼喊,把我从痴呆中唤回。 快步过去,见横躺在茶树外的石条上放着豆浆、油条、稀饭、葱油饼、煮鸡蛋、小笼包。康暮江放下自己手中的豆浆,端起一杯稀饭递给我:“麦子,这稀饭不错,是我家晓风煮的,我吃了二十年,依然觉得好吃,你尝尝。” 康暮江对我的热情让我有些难为情,忙自己坐在石条上认真吃起来,免得他为我忙碌。 李木见我有些懵懂,拿起另一方石条上,一本厚厚的发黄的相册在我面前翻开,轻叹一声:“唉,康爷对你无比熟悉,只是你不熟悉他而已,新闻上所有关于你和林董的都在这里啦,看看吧。” 康暮江立刻凑过来,翻开第二页:“看,麦子,你多英雄啊,真是少年英豪,你领荣誉市民奖这张照片最漂亮,那,还有这一张,你和迪薇一起接受采访这张,长相和气质上都如一家人似的,是不是?……” 想是康暮江又沉浸在回忆里了,或者是沉浸在他对林迪薇的愧疚里,一页页翻开那些剪报,无比高兴地解释着他第一次看到那些图片和文字时的心情。 看着康暮江沉浸在自己的深情情绪里,我在感动的同时,又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处在于,弄不清康暮江为何对林迪薇如此深情,从常理上说,林迪薇只是他的侄女,而且并且不是亲侄女,他和林迪薇的母亲康迪只是族亲。 如果是因为康暮江和林迪薇的父母亲曾有过什么约定,如今也该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别说林迪薇父母林子鸥、康迪早已不在人世,就是林迪薇也已经入土两年了,他康暮江还守着什么念想呢? 康暮江比我整整大四十岁左右,他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青春正当年时,又正赶上神州大地那最不堪回首的十年,那是颠覆人伦、迷失人性、丧尽天良的惊天浩劫,终于等到沉冤得雪,青春已成过往,生命早已暗淡如灰。 命运并没有全然抛弃康暮江,他比那些被批.斗致死的人要更幸运,他挨到了走出冤狱,沐浴改革的春风。更幸运的是,有一个年轻漂亮的钱晓风对他一往情深,爱情虽然很晚才光临他康暮江的生命,必定没有缺席,而且他所拥有的爱情是那样纯粹而圣洁。 虽然康暮江和我隔着好几个年代,可我对他这样的人并不陌生,因为我爱看书,从那些所谓的众多伤痕文学中,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心灵历程,大致知道他的精神世界从崩塌到重新建构的艰难历程,他这样的人,心中还有坚守吗? 记得以前曾和佛爷探讨过,为什么日子好了,人们却非常急切地近乎疯狂的捞钱,甚至到泯灭人性的地步。那时佛爷就告诉我,说时下掌握资源和权力的人,几乎都是从那个浩劫时代中逃出生天的人,有过那样的经历,没有几个人不是心灵扭曲的。那场浩劫对整个社会的影响,至少一百年,除非进行一次彻彻底底地清理和忏悔,可是,谁有勇气号召所有该认错的人出来认错? 我们所繁衍的土地上,有记述的几千年来,掌权者从来都没有真正认错的,从奴役躯体到奴役心灵,换汤不换药。 在我的心里,康暮江这样的人不应该有真正利他的信仰,他曾被那样折磨过、虐待过,他的心理也应该是扭曲的,就算是钱晓风用最炙热而纯洁的爱情浇灌他这些年,他最多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他的心中不会有更伟大的气节。 我的心中确实一直住着从贫寒日子中带来的魔鬼,这个魔鬼充满猜疑和狡诈,可我不仅仅是因为心中的魔鬼而怀疑康暮江的动机,他的深情确实值得我警惕,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七十的人了,如此热心地要参与到一场极其危险的斗争中,怎么能没有不得不为的缘由呢? 估计李木看出我的心思,对康暮江笑说道:“康爷,感谢您的热情招待,早饭过后,我们也该出发了,虽然您昨晚一脚能踹断榆树,但这事无比危险,您确实没必要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