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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侯素馨。 诊断阿尔兹海默症。 郁承一言不发地凝视她许久,而后抬手,握住了老人表皮粗糙的掌心,慢慢地摩挲着。 她睡得很沉,比上次他回来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可谁也想不到就这么短短半年时间事态已经如此严峻,她出现远期记忆衰退、识人不清等症状,从养老院外出跑丢,现在已经是第二次。那边的邱副院长火急火燎给他去了电话,要他务必回来一趟。 侯素馨的病症在加速恶化。 郁承前两天还在上海出差,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没睡几小时,他请了年假要回老家,钟勋还颇有微词地念了几句,让他尽快处理这边的事情。 郁承唇线平直,深深地埋下头去,脊背上服帖的西装外套陷下沟壑。他将额头轻贴在老人泛起褶皱的手背,轻而缓地吐息。 他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被妥贴存放在某处的回忆,在看见她的脸庞的时候,纷纷涌现。陌生而又熟悉。 想起第一次在孤儿院看见她。 年轻的中年女人穿着和这座小镇风格相似的朴素衣裳,站在走廊边上凝视着他。 郁承坐在屋里,她在窗外。 他面无表情,而她唇边微微带点笑意。 两人就这样安静而沉默地对视,女人又弯了弯嘴角,朝他走近,隔着生锈的铁栅栏用方言问:“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 六岁大的,细胳膊细腿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男孩子,一双黢黑的眸紧紧地盯着她,乍一看攻击性十足,仔细瞧了却发现满是恐惧和防备。 他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侯素馨却一眼瞧中,极喜欢,她和她男人几年了一直讨不着孩子,眼看着过了生育最佳期,姆妈着急,却也无济于事。两口子一合计,说要去领养个孩子。 这种观念当时在这个江浙沿边一带的小城已是极为开放。好在民风淳朴,省却了闲言碎语。 郁卫东还在巷弄里看铺子,让她先去看看,侯素馨将刚织好的围巾收起来,换了身尚且得体的衣饰,按照地址寻了过去。 这所孤儿院不大,墙壁外饰都有些破旧。零星几所屋子,院里繁枝绿茵,树下摆放着一个矮小的篮球架。但不知是不是无人耍玩,有些落了灰。 再一转身就看到他了。远远的。 如果不曾亲历,侯素馨也不太相信缘分这种事,但冥冥中她总感觉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走过去。 这孩子的眼睛生得极漂亮,乌黑通透的,像是玉珠,盈着亮亮的光。 长得也很好看,若非有点瘦弱,模样会更俊俏些。 于是她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侯素馨看着他,越看越喜欢。 他不该拘在这里,蓝天都看不见的一方天地,像他这样的孩子,应当和别的娃娃一样,神气地背着书包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她当即就做了决定。 没有等她男人过来拿主意,没有再转转看看有没有别处称心意的,她决定了。 侯素馨靠近,隔着斑驳的铁栏杆浅笑,脖颈处特意别上的藏青色丝巾透出外头轻和的柔光。 察觉到她的行为后,男孩动了一下。 准确来讲,是瑟缩。 他躲闪地后退,背部抵在床脚,缩进了角落里。 又是一阵沉默。 侯素馨还想说什么,一旁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是这里的看护老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扎着编起来的翘辫子,满脸笑容地朝她走来:“侯姐,瞧得怎么样?若转好了,要不我们进屋看看档案——” 在她旁边停下,刚好瞥眼看进屋内。 “诶,你在阿程这里呀。” 原来他叫阿程。 侯素馨下意识又转头,看那孩子。 ——他还是待在角落里,唇抿得紧紧的,抱着膝盖。本来黑眸有些畏葸地偷觑着,见她视线落来,又马上低下了头。 “好啊。那去看看档案吧。” 年轻女人柔婉的嗓音在窗边轻轻飘散,郁承再抬眼,她人已没了影。 他转而看向门口处,把手安静,像是被彻底锁住了。 指尖抵进掌心,有了些疼痛感,而后又松开。这狭小又压抑的室内光线熹微,郁承垂着眸,从身旁的薄被汲取温度。 过了好久。 “阿程。”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蓦地抬头。 还是那个女人。 称不上多时髦的衣着,暗赭的棉麻布料,但是干干净净,一丝线头都无。如同她的脸庞,干净而清雅。 侯素馨再次走近,手指屈起轻敲了敲窗沿,牵起嘴唇朝他笑了。 那是郁承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她极温柔,极温柔地问:“要不要和我回家?” 手心包裹处有了些动静。 郁承猝然回神,定定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侯素馨已经悠悠转醒,睁开眼,目光有些迷茫。从雪白的天花板低下去,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分不清有几秒钟,时间像是静止的,侯素馨缓缓开了口,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程?” 郁承一眼不眨,眸光却逐渐亮了起来。 “妈。”他轻声回,不着痕迹地将床头的纸叠好攥进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