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43节
内室暖烘烘的,窗户紧闭,一丝冷风都灌不进去,温暖得犹如春天,半点看不出外头天寒地冻的模样。菱枝将药端进去,低头福身,“世子,药熬好了。” 陆则正靠着床柱闭眼养神,他也一夜未曾合眼,闻声只应了声,睁眼抬手,径直接过去。 菱枝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瞧着世子扶起自家娘子,喂药、擦拭、盖被……一应亲自做,动作却不见得多轻柔,却算得细致。 她看得有些走神,心里想着,娘子还没进门的时候,惠娘特意叮嘱过她和纤云,入了国公府,定要小心行事。娘子高嫁,本就十分不易,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她们万不可给娘子惹了灾祸。但看眼下这光景,世子待娘子这般,委实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陆则自不知菱枝这番心思,放下药碗,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晚芙。 江晚芙穿着雪白的里衣,往日白中透红的面孔,十分苍白,蹙着眉,一副睡得不太沉的模样,半截手臂搭在正红锦被外,露出孱弱细白的手腕。 说起来,小娘子病成这个样子,要怪他。 用晚膳前,他从江仁斌书房过来,碰见她从江容庭屋里过来,虽看不出哭过模样,神色却有几分恹恹,见了他,她却又很快露了笑脸,软声唤他夫君。 其实,她大约那时候便十分不开心了,不过在他面前装出开心模样罢了。郑院判也说,受寒只是引子,她的心事太重。 她家里那副光景,没几个人正经疼她,惠娘等人又不过是下人,先前她醉酒,口里还可怜喊着爹爹,昨晚高热,却只默默掉泪,什么都没喊了,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若是换了旁人,陆则大约没这番心思去心疼怜惜,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人人都能父母疼爱,这世上那么多人无父无母,可这委屈落到江晚芙身上,他便有些妇人之仁,觉得于心不忍。 陆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他该疼她些的。他是她的夫君,且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欺负她了的。 陆则抬手,正准备将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放回锦被中,刚握住,陆则虽生再国公府,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身份尊贵,但因为习武的缘故,手上并不如一般世家郎君那样细腻,骨节也硬,倒是江晚芙,小娘子娇养在深闺,一双手又白又软,摸上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大约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手如柔荑”。 他刚有动作,床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觉得口里苦得厉害,跟含了颗苦黄连似的。 菱枝眼尖,惊喜万分,脱口而出一句,“娘子——” 然后,便立即噤声了。 陆则没放开江晚芙的手,顺势探身,另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细腻苍白的脸颊,只短短一瞬,却是很舒服的。 他开口,“总算是醒了——” 江晚芙浑身还是乏的,想坐起来,又没力气,口里还苦得厉害,还以为是生病才会如此,便哑声道,“想喝水……” 不等陆则吩咐,菱枝很快端了温水过来,陆则端在手里,扶江晚芙起来,亲自喂她喝。 江晚芙喝了几口,顾不得说话,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口里苦,便又要了一盏,倒是陆则,喂了她两盏之后,仿佛察觉到什么,扫了眼菱枝,吩咐她去取些糖来。 菱枝应声赶忙出去了。 陆则将茶盏放到一边,抬手替江晚芙理了理微湿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等会儿吃颗糖压一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脑子乱哄哄的,身上也乏得很,骨子里仿佛都泛着酸,但江晚芙从前也是很能忍的,不知道是因为生了病便格外软弱,还是因为陆则那只轻轻抚着她后颈的手太温柔,江晚芙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好娇气。 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没想哭,在江家跟险些和父亲摊牌的时候,她都没哭的。怎么这个时候,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哭起鼻子来了? 但忍又忍不住,她便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哭就哭罢了,偶尔任性一回,至于陆则会如何看她,她也懒得去想了。 陆则倒是没作声,只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另只手抚着小娘子的后颈,一下一下,跟她往日哄那只叫元宝的猫儿似的。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他心里清楚,小娘子眼下不要什么安慰保证,只要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江晚芙趴在男人肩头,哭了有好一会儿,低头在男人肩头蹭了蹭眼泪,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内室门口,一脸“我是进去还是出去”的菱枝,理智终于回笼。 理智回笼,失控的眼泪自然也止住了。 见她不哭了,陆则缓缓松开手,面上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扫了眼站在门口的菱枝。 菱枝上前,赶忙将碟子递过去,一个不大的碟子,一半是松子糖,一半是栗子糖,都是甜津津的,她低着个头,根本不敢抬眼看,只道,“娘子吃颗糖,甜甜嘴。” 被贴身丫鬟看见自己那副失态模样,江晚芙觉得有几分丢脸,但更丢脸的是,她抱着陆则,哭得跟小孩儿似的,什么好看啊端庄啊贤惠啊,都没了。刚才,陆则还给她擦脸,湿帕子一点点擦,真就跟带孩子似的。 江晚芙面上红透了,浑身不自在,捻了颗松子糖,也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嚼了咽下去。 陆则在一旁看着,皱皱眉,起身到放水盆的架子边,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了,才回到床边,见江晚芙愣愣望着他,捡了颗三角形状的松子糖,递到她嘴边。 菱枝是压根没敢抬过头。 江晚芙却是怔了怔,才张口吃了,就见陆则边擦手,边道,“你口里苦,含着。” 江晚芙慢半拍点点头。 陆则又坐了会儿,正陪着她用午膳,外头随从催了几回,他都只淡淡道一句“知道了”,待吃好了,也不见他起身。 生病的人本就食欲不振,江晚芙刚喝了药,肚里涨涨的,舌根也是苦的,一碗白粥吃得食不下咽,见随从来催,她倒是放下勺子,望向陆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夫君,你去忙正事吧,我也饱了。” 陆则却替她夹了块芙蓉糕,送到她碗里,“不是什么大事,再吃几口。” 江晚芙自不会信他的话,若不是什么大事,常宁怎么会忍不住催他几回,且大梁官员是有九日婚假的,若无什么重要的事,自然不会来府里喊他。但她也知,陆则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便也不多劝,只硬着头皮吃那碗粥,想叫陆则不必浪费时间陪她。 陆则见江晚芙皱着眉咽下的模样,忽的伸过手,将那碗端走,放到一边,见小娘子错愕望着他,眼神分明是有一丝不知所措。 他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饿了再吃。下午若觉得无趣,便叫绿竹或红蕖过来,她二人识字,叫她们给你念话本解闷。” 江晚芙愣愣应下,感觉陆则今日的话,比他往日同她所说的话,全部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且语气也是,她还没见过他这样温和过。 陆则却没与她多说什么,与一旁的惠娘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在屋里准备些糕点,若江晚芙饿了,可以吃两口。惠娘自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则便进了内室换官袍,绯红色绸罗上衣,前胸后背各缝一孔雀补子,文官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丁点儿不显得文弱,衬得他肩膀宽阔,高大可靠。 江晚芙在内室门口站了会儿,走上前去,取下架子上摆着的腰束、革带和佩绶,一一给他穿戴整齐。 陆则原顾念江晚芙病着,想叫她休息,张嘴还没开口,瞥见小娘子潮红的耳垂,和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她行事这样小心,又心思重,他若开口,恐怕她心里又不知想些什么。 江晚芙戴好佩绶,微微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虽私下学过,但的确还没正经服侍陆则穿过衣裳,仰起脸,抿唇冲陆则一笑,“夫君,好了。” 陆则“嗯”了声,抬步要走,顿了顿,又停下步子,看着江晚芙的眼睛,道,“在家里好好歇息。” 江晚芙应下,送他出门,其实也只送到正房门口,连门槛都没迈出去。 惠娘很快将门掩上了,道,“娘子不能吹风,快进屋歇息吧。” 江晚芙应下。 却说陆则出了门,走在庑廊下,常宁紧紧跟上来,低低说着事,“今早,銮仪卫去了刑部,手持圣旨,带走了尚书大人,道尚书大人四年前主审盐政司渎职一案中徇私。眼下,刑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常宁低低说着话,却见自家世子忽地停了步子,刚要问,却见他俯身在廊下积雪的凭栏处,取了一捧雪,揉作一团,捏了一会儿,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便在他掌中形成。 常宁错愕,险些没管住自己的神色。 陆则倒一言不发,将那雪团放回凭栏上,口中淡淡道,“走吧。” 说罢,迈了出去,常宁看了眼那雪捏的小猫,又望了眼紧闭着的正房窗户,张了张嘴,见世子已经走到庑廊拐角处,才赶忙追了上去。 第51章 陆则到刑部时,刑部上下,已经乱做一团。连门口守门的小厮,都不见一个,只立着那块“无召不得擅入,违者严惩”的牌子。 陆则踏进门,刚到议事厅,聚在议事厅中的刑部官员,俱朝他看来,为首的刑部主事齐直赶忙上前,张口就要说。 陆则环视四周,开口,“围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大的刑部,没别的案子了?” 刑部掌刑狱之事,光是顺天府移交过来的案子,每日就有数百件,负责运送卷宗的车子,从后门处进进出出,这还没算上其他各州各府每月移交的案子。可以说,刑部是六部中最忙的地方。 陆则这一开口,虽是冷冷淡淡的,一众慌了神的官员,却是不由得安了心。刑部一贯和銮仪卫不对付,上午尚书一被带走,刑部右侍郎又在京外公干,群龙无首,众人俱惊惶,生怕以銮仪卫下一个就要朝他们下手。 如今有陆则,他虽来刑部不久,在众人中资历也最浅,可偏偏官职最高,背后还有卫国公府,又唤当今圣上一声舅舅,他若在,谅銮仪卫也不敢如何。 众人皆散去,虽面上仍有惶色,但到底比起先前那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刑部总算看得过去了。 陆则此时才扫了眼齐直,齐直当即了然,开口将事情一一说了。 陆则垂眸听着,四年前,他尚在宣同,对京中诸事了解不多,但盐政司渎职一案,牵涉甚光,当时险些要三司会审,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打算来调阅卷宗了,后来因刑部提出了铁证,便定了案。 齐直说罢案子,长拜不起,恳切道,“还请世子为尚书大人伸冤,大人入刑部二十三年,期间断案无数,未有偏颇。最是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啊……” 齐直这话倒不算假,刑部尚书周桓进士出身,寻常进士,大多入翰林,因当下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但周桓剑走偏锋,自请来了刑部,从主事做起,到如今的尚书,一路不可谓不坎坷波折。 偌大京城,哪怕单拎一个百姓出来,朝上数几代,周边亲戚问一圈,姻亲族亲一折腾,都能倒腾个当官的远房叔伯,攀上个高官亲戚。所以,朝中常有言称,在刑部为官,要么满京城的好友,要么满京城的仇人,其中缘由,就在于此。 周桓显然是后者,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朋友没几个,结仇的倒是不少。不说旁人,就说銮仪卫,谁都知道,宣帝信重銮仪使胡庸,连阁臣都知让这权臣一让,除了言官和御史,也就周桓管着的刑部,敢和胡庸对着干。 当然,卫国公府不在其列,和别的派系不同,卫国公府仿佛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朝堂之上,对卫国公府的态度也很特别,边关九镇要太平,梁朝要安宁,离不开卫国公府,就连言官和御史,都鲜少挑国公府的错。 齐直在一旁说,陆则低头翻看着当年案子的卷宗,在库房堆了四年,束之高阁,一打开就全是灰。 陆则也没有一字一句细看,着重翻了结案卷宗,间或问齐直几句,但齐直那时只是协查,主查案件的是周桓,齐直也只说得出个大概,若问得细一些,他就答不上来了。 陆则也不为难他,用了一个时辰,将卷宗过了个大概,眼睛有些酸胀,扫了眼外头,雪倒是依旧下得很大,枯枝压得低低的。 他忽的想起家里的江晚芙,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那只“猫”,这么大的雪,若是没瞧见,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盖得看不出了。不过,没看见也无妨,总归是哄她玩的,再做就是了。 齐直守在一旁,见陆则望着屋外,忙道,“世子可是看出什么不妥了?” 陆则回过神,摇摇头,“卷宗没什么不妥。” 以周桓的本事,他在刑部数十年,若是要作假,只粗粗这么看一眼,是决计看不出的。但銮仪卫敢直接把堂堂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从刑部带走,手里定然是有铁证。 “那……”齐直有些急了,“那该如何?” 陆则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道,“我明日去见周大人一面。这几日,刑部一切照旧,若有渎职懈怠者,一律严惩。” 齐直忙应下,“是。” 陆则起身出去,马车已经停在刑部外,陆则上了马车,闭眼沉思。胡庸这个人,他接触过几回,虽刑部对此人深恶痛绝,言官更是动辄递帖子骂他,御史隔三差五必要痛斥他一番,但说实话,这一点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地位,或者说,在宣帝心里的地位。 胡庸这个人,才学平平,样貌寻常,唯有一样,寻常官员多少把自己当官,在陛下面前,做不到奴颜婢膝,但胡庸不一样,在陛下面前,他把自己当奴才。 陆则那时在宫里念书,亲见胡庸面圣时的模样,谄媚恭顺,口里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哪一句不是陛下想听的,没有半点官员的身段,侍奉脱靴、茶水,动作娴熟,当真比奴才还像个奴才。 是个能屈能伸的。 那时他初到刑部,接手了江浙首富之子薛绍杀妓一案,胡庸明明与刑部不合,却第一时间低了头,把一应卷宗全都送到刑部来,且此后也不曾插手此案。 这种人,就跟水塘污泥里的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轻易拿捏不住。 陆则闭目思索着,听见外头传来颤颤巍巍的叫卖声,他叩了叩车厢,马车很快停下,常宁探头进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则下了马车,也懒得撑伞,往回走了一段,停在一铺子前。下着雪,街上也没什么人,手拢在袖里取暖的老人,一见陆则穿着,便晓得是贵人,忙道,“郎君买糖人吗?” 陆则扫了眼,想起家中大娘子陆书琇小时候,偶尔生病,二叔每日从衙门回来,路上必会带些东西,或吃食或玩耍的。 “能做芙蓉花吗?”陆则开口。 那老人这一整日,也就等来了这么个客人,自是一口应下,很快取了木勺,舀了糖开始画,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十分娴熟。做好后,因要等上一阵子,等冻严实了,才好取下来,便大着胆子同陆则搭话,“郎君可是送给家中小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