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姜宁眨眨眼,没说话。 等到费香走了,她才捂着肚子撑着椅子的扶手,疲惫地躺下来。 她身上很疼,心里有点乱。 按理说即便“实质化”,但她本身还是魂体状态,就算被魔偶砸到也不该疼成这样。 为什么?真的是承负吗? 与活人牵扯越多,就越难投胎? 姜宁抹了把虚汗,盯着天花板出神。 雨声嘀嗒嘀嗒,谱成一首柔和的摇篮曲。往日她从不需要睡眠,但今天被女鬼抓伤、被魔偶砸到后,她感觉很累。这累,是从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就好像化成了实质,一定要排出来才可以。 唉,她叹口气,翻身,还是等费香回来问问他吧。 夜晚的魔域很安静,屋里的小鬼们也没有吵闹。不一会儿,轻微的呼吸声响起。 突然一缕白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墙上的纸人纷纷睁眼,石头似的黑眼睛安静地盯着对方。 夹在门缝里的白烟似乎是在试探纸人们的底线,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离得最近的一只小纸人摇头晃脑地从墙上飘下去,挡在门前。 突然,白烟“唰”地浓郁许多,像是清晨纯粹的大雾涌进狭小的凶肆。 白烟中心逐渐化成一个男人的身形,他五官模糊,一个用力,虚幻的右手小拇指变长,像钩子一样锋利。他伸手一勾,一只纸人的肚子被撕得粉碎。 浓烟翻滚,所有纸人都涌进浓烟中心,它们被撕碎的声音经久不息。 很快,地上密密麻麻铺着一层碎纸,从纸的表面陆陆续续飘起几只鬼魂,他们齐齐像白烟男子发动攻击。 指甲的利光不停闪烁,小鬼们死得连声儿都没发出。 姜宁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推她,她打个哈切坐起来时,怀里被扔进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她顺手抱着它,低头一看,是一颗惨白惨白的头颅。 头颅的脸部表情愕然,脖颈被撕碎的地方还滴滴答答流着暗血,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死了。 姜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捧着看了好久才尖叫着把它丢掉。 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凶肆的店面充斥着翻滚的浓烟,周围压根看不清。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浓烟的最后方,一直慢吞吞移到中间,直朝姜宁而去。 她嘴唇不停抖动,控制自己的右手拿起灵桌上的一道符,不顾自己掌心被烧穿的灼痛,“啪”一下贴在冲到她面前的东西。 一团白烟? 上回那个恶鬼?他怎么跑出来了! 白烟恶鬼丝毫不受符箓的压制,他幻化出恐怖的巨型脑袋,露出獠牙,张大嘴巴想把姜宁吞进肚子里。 身后的纸人拖着他,不让他前进一分,他不耐烦,回头一口把它们全部咬碎。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每一秒都在挑战她的心理防线,姜宁迅速转身,一连穿过数十道墙壁,来到巷子口,跳到屋顶上,拔腿朝魔宫跑去。 身后白烟恶鬼在大笑,他又幻化成巨型骷髅头,在空中追赶姜宁和附着在姜宁身上的小鬼。 姜宁肩膀一痛,回头一看险些肝胆俱裂——那恶鬼腥臭的獠牙居然穿透自己的肩膀! “滚呐!”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她面目通红,不顾左臂被咬穿,硬生生扭曲翻转一周,面向恶鬼。她双手扣住他两只空洞的眼睛窟窿,双脚蹬向他庞大的身躯,反向借力,“歘”!一声,染得猩红的獠牙被推出去。 姜宁跳到地面,顶着风雨再次咬牙狂奔。 她这次不敢回头,生怕一张鬼脸又落在自己肩膀上。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找到费香!” 近了,越来越近,悬浮在半空中宛若蜃楼的魔宫若隐若现。 她眼前一亮,双腿微曲,蓄足弹射的力,突然一道舌头“啪”地扫过她的双脚,把她抽得直接头朝下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一击几乎把她全身的力都卸掉,眼见几缕杀气疯狂地从巨型骷髅的嘴巴里涌出,姜宁死死闭着眼,使劲毕生力气大喊:“费香!!!” 这一声大喊,几乎穿破云层、砸破地面,像寺庙里的一个大钟,被人“叮咚”撞了一下后,经久不息地在天地间回响。 站在高台巨树上的乌鸦鸟儿,纷纷被这一声振动,扇动翅膀飞向黑色的天空。 * 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最终停在大开的房间门口。 坐在床上任凭鲜血肆流的男人微微皱眉,他的视线掠过费香,安静地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 “你在找谁?”费香顺手关上门,“有鬼告诉我,你受伤了。” 顾云舒本来苍白淡漠的脸,表情变化一瞬,“宁宁?” 但是他自个儿也不确定,魔宫里有很多鬼,大部分都是费香的朋友。宁宁……应该不认识他?如果认识,那费香不可能不告诉他。 他犹豫着等费香的答案。 对面的男人并不作答,神情自若,只是指指他的伤口:“苦肉计?” “你认识姜宁?” 通常情况下,顾云舒问,费香就会回答,像今天这样避而不答的情形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系列之前若有若无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天罚那天,姜宁附身在小熊身上,可前几天,他刚好从费香手里拿回丢失的小熊,此后他一直觉得小熊很奇怪。 果不其然,在他泡澡昏迷的时候,附在小熊身上的鬼跳进池子里,他可不可以理解为小熊鬼是想救他? 刚刚姜宁说她要找人来救他,费香就来了。而且鬼的话,除了能和费香沟通,魔域根本就没有别的道士…… 所以说,宁宁其实一直在他身边,而他却不知道,甚至还可能打伤了她? 思及此,顾云舒神情莫测。 半晌,他冷冷凝视费香,冰冷而威严地叫他的全名,“费香。” 费香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一直知道宁宁就在我身边,对不对?” 空气似乎被凝滞,若有若无的杀气从男人体表渗出,一寸一寸地移到费香面前。他丝毫不惧,反而冷笑两声,问他:“你知道姜宁的心愿是什么吗?” 顾云舒一怔,半天没有说话。 但是费香并不顾及他的心情,绝情而残忍地指出来:“她不想再以鬼魂之身示人、她想投胎、她想重新做人,她想拥有一个全新的生命!” “魔尊,你扪心自问,你会帮姜宁吗?” “让她离开你的身边、让她迎接新的生活、让她从此以后——再也记不得你。” 他堪称粗鲁地揭开这场看似平和实则完完全全是一场悲剧的闹剧。 字字珠玑。 顾云舒神情冷漠,坐在床缘,一句话都不说。 费香叹息一声:“魔尊,她死了五百多年……” “你知道五百多年是什么概念吗?” 顾云舒苍白唇瓣微动,声音暗哑,像是急于补救什么却又不能说服自己一样:“我——知道。” 他又何尝不是和孤独地度过五百年的时光? 费香直摇头,“不,你不知道。” “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话、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一个人在时光里禹禹独行,春来秋去,花谢花开,她一个人就这样过了五百多年。” 顾云舒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死活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的五百年和姜宁的五百年完全不一样。 “她两月前出现在我凶肆里,你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顾云舒疲惫地揉揉眉心,像是所有力气被抽尽,喃喃问:“什么?” “费香,我真的很想投胎。” “胎”字音节被费香拉得悠长,顾云舒可以想象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是皱着鼻尖、还是两手作揖,看似恭敬实则大大咧咧地求他呢? “魔尊,我不告诉你的原因,就是如此。”费香声音很轻,然而每个音节却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顾云舒的心尖上。 “你喜欢她,五百年来从未变过。她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跟你相认后,可没说要推迟投胎。” “既然她终归要走,又何必在临走时告诉她曾经存在过?” “对她而言,你只是她投胎之前的一个朋友。等她真的投胎成人,那你们将再无瓜葛。” “魔尊,我说的对吗?” 大片窗户打开,雨水“啪嗒啪嗒”地打进来,带着微凉的风。 顾云舒眨了眨眼睛,没有聚焦,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好像在压抑什么,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费香看着他这幅样,轻拍他的肩膀,“伤口还流血吗?我去找医修。” 就在这时,一道响亮天际的嘶吼声像是拧紧着的一股绳,被扔到蜃楼这边,冷不防抽了二人一下。 “费香!” “费香——!” 余音缭绕,喊叫者想必喉咙都喊出血来,才能喊得这么大声,穿过栋栋蜃楼而来。 “费香——香!”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从窗口跳出,直奔声音来源。 * 姜宁趴在地上,眼看骷髅口中流涎,两只无神漆黑的眼眶盯着她,俯身而来。 她的头发在这剧烈的动作中迎风飘扬。 她闭上眼,在最后一刻把费香骂了个半死,他就不能大法好心把她送去投胎吗!这下好了,不知道鬼死了还能不能复活? 在一排排阴森白牙跳动着要把她吞入口中的最后关头,两道身影同时出现,灰色的那道举起手中烟杆,释放出一缕缕呛人的白烟,白烟也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与对面的恶鬼互相厮杀。 另一道白色身影瞬时来到姜宁身边,右手抓着她的肩膀想把她带离战斗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