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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六年。”赵辜答。 “哦,你废我武脉那一年。”言及此,他撩起眼皮,往四野轻轻一扫,慢吞吞又凉幽幽笑起来,“如此说来,这里当是断海无涯了。时隔多年,我竟是忘了那处的模样。” 幻阵捏出来的赵辜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思许久,道出方才的那句:“我在此地等你许久。” 谢厌“噗嗤”一声,格外嘲笑这幻境的水平,心道如果入暮山幻阵就这点能耐,那么他家少年约莫可以平安通过。 不过,若真就这水平,未免也太无聊了些,于是为了打发时间、找点消遣,谢厌随口问:“你等我做何?又是为何要在此处等我?” 赵辜却是停下脚步,看定谢厌,深深思索。 可谢厌没耐心等他,抽出垂虹天影,遥指某个方向,似笑非笑问:“等我来替你平定那处的祸患?” 剑尖所指,是断海无涯深处,那里曾爆发尸毒,令数千生灵沦为行尸走肉。 那年夏初,谢厌自行请命前来调查,一人一剑,封山门、锁空谷,灭数千走尸,与炼尸之人对峙。 胜,的确是他胜了,对战三日三夜,胜得艰辛,毕竟敌人是陆地神仙境界。 却不料斩杀炼尸者那瞬,一根自数千里外射出、镌刻无数恶毒咒文的箭破空而来、袭至身后。 谢厌历经数番恶战,正是虚弱之时,根本无从回防,那自中州神京而来的一箭,从后背直刺脐下三寸丹田处,咒文之力登时扩散周身。 刹那间,丹田碎、武脉断,身形一晃在晃,连握剑的力气都无,找不到支撑,只能狼狈跪地,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千余年的剑,自掌心滑落、坠入深渊底部。 当是时,除重宇深殿、高居王座的赵辜,无人知晓谢厌单骑下西南,入断海无涯;当是时,除神京观星台那台射日之弩,无物可在瞬息间,越千里杀人。 转念一想,便知何人所为。 武脉被废的刹那,痛也不痛?谢厌不太能回忆起了,但那一刻,是万念成灰心已死。 谢厌依稀记得,当时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若那年离开东风一梦遥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不是赵家兄妹就好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谢厌用问“今日中午吃什么”的寻常语调问出那话,幻境里的赵辜一愣。 他只是幻阵抓取谢厌过往经历,所造出的一抹虚影,制造完成的那刻,他想法已定、行为已定,为的不过让入阵之人,永远留在阵中。 是以,这个赵辜知晓今夕何夕,今朝身处何地,却答不出谢厌所问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毕竟古往今来,入暮山幻阵也没遇见几个,会拿幻境当消遣、瞎逗乐的人,来者通常是一门心思闯关,见着幻象便提刀猛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搅乱心境的玩意儿弄没再说,可这位,相当不同寻常。 于是幻境起了变化。 数息后,站在山石旁、衣袂起落的赵辜变成了躺在龙床上、虚弱不已的赵辜。 周遭场景亦有所改变,昼骤成夜,入目,是重宇长桥玉台,飞檐雕栏华表,星辉落满宫殿,廊上廊下、殿内殿外,灯盏煌煌。 大正十三年,神京乾元殿。 榻上之人年岁未老,鬓发先白,因了吩咐,近前无一人服侍;倒是远处,不知哪座楼宇中,妃嫔宫娥长哭不止,声声哀婉。 谢厌瞧了一眼,抬脚便走,这些女人的哭声挠得他耳朵疼。 却是没能走掉,因为他听见一句极轻的,“你终于来看我了。” 侧目一观,竟见一红衣白发之人,慢条斯理走近龙榻,拂袖轻笑,与他对答:“来看看你临死前的模样,来看看,你是否对我有话要说。” 谢厌眼神一凛。 这不对,他人已入幻境,幻境何必再造一个虚假的他?且幻境蛊惑人心,现下这模样,分明是搭了个戏台子请他观看。 幻境好心为他消磨时间?不可能。 ——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或变故。 心中有了定夺,谢厌抬手按住垂虹天影,打算寻个时机,一剑劈过去——在这幻境中,他功体完好无损。 与此同时,“戏台上”几近濒死的赵辜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他身旁的“谢厌”,气若游丝道:“我一直想问,这些年来,你是否恨过我?”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说出口还算在情在理,但偏生开口之人是“赵辜”,听者为“谢厌”。 真真是令人极不痛快的一模,谢厌翻了个白眼,想也不想,抽剑出鞘,聚雄浑元力于剑尖,使出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一招,朝床榻边两人斩去。 而电光火石间,一道陌生刀气自截然相反的地方贯入乾元殿,来得猝不及防,与谢厌剑气相撞时分,两股元力腾然冲天,将整座大殿掀翻! 大地震颤,过眼万物皆成齑粉,有碎屑滚落,有尘埃升起,灯辉星辉凌乱当空,一时之间,场面难以形容。 谢厌立剑于原处,身形不动,任霜发四扬、红衣起落。 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仍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谢厌似笑非笑偏了偏头,静待对方刀者露出真容,或有下一步动作。 同时,还抽空在心底臭不要脸地对自己方才那一剑进行评价:三百多年没拿剑,甫一出招,手感极佳,看来的确是天赋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