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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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士族共分为六等,一等为膏粱,二等华腴,三等甲姓,四等乙姓——此四等统称为高门甲族,放眼南北总共不过十姓,这之中又以膏粱、华腴两类最为贵盛。 之后是五等丙姓,这一类是中等士族,与陶家搭伴而行的马氏一族便是此类。 而最后一种就是陶氏所在的丁姓,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类,是为低等士族。 陶伯珪说的陆氏便是之前陶云蔚挂在嘴边用来威吓那陈姓商户的膏粱士族,因其本是发源于青州淮阳郡的北方大族,故通称为“淮阳陆氏”。陆氏家族的历史可谓十分风光,自先祖发家至今共诞生了三“公”,每朝都有重臣出世,而且还出了三位皇后——包括南朝当今的这位,族中培养出的大家、名士更是不胜枚举,是以世人们公认其为士族之首。 当年大昭皇权分立,因陆氏站在了永隆帝这边,所以陆家也就成了最早南迁的家族之一,如今南朝的丞相亦是出自陆氏。 像陆家这样的高门盛族,头顶上的光环早已深刻在世人心中,就算是北朝官家也不敢轻易将其从《百家谱》中削去,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文字上做些“厚此薄彼”的功夫罢了。 正因淮阳陆氏的存在感如此之强,故而当陶伯珪听自己长姐说要为陶家融入南边士族做些准备,立刻就想到了这难以忽视的一方雄族。 陶云蔚却没有什么积极的意思:“去是要去的,不过还是要先看看马家那边的安排。” 陶曦月给弟妹们解释道:“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交际分寸极重要,不好让人觉得过河拆桥,急于攀附高枝。” 陶伯珪虽只有十二岁,但头脑向来灵光,听姐姐们这么一说,转瞬也就回过味儿来,点点头道:“我晓得了,咱们现下得多以马氏为先。” 陶云蔚笑了一笑,说道:“你去跟阿兄说,宅子里的事让他先别忙了。趁还有时间,你们两个先垫垫肚子,去把地收了才是要紧。” 陶家为了这次南迁把在北边仅有的薄产都草草给卖了,连带随行的仆从也只带了一户家生子,其他雇佣的全都散了,如今新家落户,少不得许多事都得重新来过。好在外公家除了这座宅子,据说还有两块位置不错的田地,倘也能顺利收回来,倒是能减轻不少负担。 原本这收地的事并不用急在一时,但有鉴于今日全家险些流落街头的经历,陶云蔚实在不大放心。 兄长陶伯璋那边得了她的话,亦是深以为然,连东西都没顾得上吃,便招呼了小弟拿着一应准备好的文书去了官衙。 陶氏兄弟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傍晚华灯初上时才回了家,刚进门,陶伯璋脸上略显凝重的表情就立刻引起了陶云蔚的注意。 不待她相问,陶伯璋便已开了口:“那两块地的事有些麻烦。” 众人闻言不由一惊。 “这事说来颇为复杂,是同崔家有关系。”陶伯璋想到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语气难掩担虑,“我们去官府登记落户时,从主簿口中得知咱们家在落凤山那两块地倒是不曾易主,只不过……位置有些不巧。” 按照官府的说法,眼下陶家这两块地的问题与另一个世家大族崔氏有相当大的关系。 崔氏乃建安崔氏,是十门高等大姓中唯一的一个南方本土士族,也是二等华腴盛门。陶家的地位于东郊的落凤山南坡脚下,十分凑巧的是,和崔家的田产间只隔着一户窦姓族人的五亩祭田。 这原本应当算是件好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大族产业在旁,自家也多少能得到些便利。但谁知前年那窦家宗房的败家子却背着族里长辈把祭田给卖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说窦家卖祭田的事和崔家有关,过了没多久,崔家就请了朝廷允准,以自家田产为界,封山占泽,将所圈之处全纳入了崔家园林扩建的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无论是窦家卖出的那五亩祭田,还是陶家那两块刚好插边的地,都被断了东流而来的金沙河这条天然水源,而后崔家还以经营私产为由改了上游河道,也就是说下游这两家如果要浇灌田地,就必须得绕过半座山去取水。 因为这样,现在陶家的地已经基本处于了荒芜状态,陶伯璋之所以能收地收得这么顺利,也多是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佃户耕种的缘故。 “我猜那个守宅人定是见了这个情况才决定卖了我们家的宅子跑路的。”小弟陶伯珪忿忿说道,“那买了窦家祭田的地主姓霍,他们现在会让人每天赶车去取水,若是那些佃户要用他们拉来的水那每年便需多交半成的租子,否则就只能自己翻山去,但阿兄说那山林里不太平。我们去落凤山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霍家的管事,他还问我们家需不需要他们帮着拉水,但会比他们的佃户贵上一些,或者可以考虑把地也卖给他们。” 陶伯璋接过话,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今日我去的时候,发觉山林中有豪侠出没。” 他此话一出,父亲陶从瑞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金陵也有这等煞星?!那崔家也不管管么?就这么由得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横行无忌?” 对于“豪侠”这两个字,若说陶爹是心中忧惧更深,那陶云蔚就只有满心厌恶。 豪侠剪径。若说从前还只是听过些零星的传闻,那么如今她在经历过南行的这一路后已经是深有体会了,他们自称是心有大志的侠士,却不过是一群仗勇使气、粗鲁凶暴只求不劳而获之徒,而这些人,往往有不少都受养于豪强地主。 若非这些豪侠间会互通声气,各势力群体行事多少会彼此顾及,而马家又利用些人脉做了疏通,恐怕他们很难平安走到现在。 这也是为什么南迁者通常都会尽量结伴上路的原因。 “这样看来,占河改道,应当是崔家为了撇清传言做出的反击。不过那姓霍的……却倒是一副气定神闲、正中下怀的模样。”陶云蔚皱眉道。 陶曦月忖了忖,说道:“建安崔氏怎么说也是高门望族,这霍家名声不大,做的事却大胆,恐怕是有什么倚仗。” 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什么崔氏明明没有拿到什么好处,还被人兜头泼了盆脏水,却只选择了这种看似憋屈的方式来划清界限,陶云蔚以前在北边的时候便听说过南方民风多燥劲果决,按说崔氏的态度不该只是仅止于此,尤其是在发现自己截断了水源对霍家来说却反成了敛财的助力之后。 只是若果真如此,那陶家就算得上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无论是崔还是霍,肯定都不可能白白让步,陶云蔚也不可能在尚未摸清楚这几个高门士族间的关系前,就贸然支持父兄去接触他们任何一方。 一家人讨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按照原计划去陆家那里点个卯,反正站山站水都不如站士族之首来得稳妥,最好是能请得陆氏宗主出面稍作调和,旁的闲事他们也不想管,只想安安稳稳地把那两块地利用起来,过好自家的日子。 因怕夜长梦多,所以次日一早陶从瑞便与儿女们出发去了宁远县,打算先到马家去通个气,大家都是初来乍到,最好是能两边家长一起上陆家去投拜帖,也算有个照应。 陶家没有主母,所以长女云蔚便一如既往承担起了这份责任,带着两个妹妹去了内宅探望马老安人,恰好正遇上马家的女眷们也在屋里头请安叙话。 马老安人笑眯眯地让陶氏姐妹坐到了自己孙女旁边,又让大侍女送了温酪过去,自己眼瞧着陶云蔚饮下一口,才笑着说道:“大娘今日来得正巧,昨天我家九郎因担心我们水土不服,所以特意去金陵城中请大夫开了张适合女子用的调理方子,待会我让人抄一份给你带回去。” 陶云蔚回笑着道了谢。 一旁忽有人语带玩笑地道:“要不说咱们家九郎是个难得的呢,也只有他这般细心周到的才能想得到这些,我们这些做媳妇、女儿的,这回可都输了给他了,往后也不晓得谁有这福气得到这样的女婿——你说是不是啊,五嫂?”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老安人的七儿媳,而她口中所称的“五嫂”便是那位马九郎的母亲。 照理说这样当着外人——尤其是在室女的面调侃自家未婚的男性晚辈是并不妥当的,然而马老安人并未有阻止之意,反而似颇为满意的样子。 陶家三姐妹也就陪着含蓄地笑了笑。 谁知那位五娘子却不打算替儿子受这个马屁,闻言甚至连正眼都没望过去,只敷衍地弯了下唇角,说道:“哪里谈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若是门当户对,自有与他相宜之人匹配。” 她这话一出,就连马老安人脸上的神色都滞了一滞。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与陶曦月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