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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当时答了什么呢?幽篁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嬷嬷听罢不屑撇嘴,向她描述起母妃出嫁时的盛状。 是啊,公主再风光,又怎能比得来王后呢?她听得发愣,忘记了方才的激动,安静地坐到母妃身边,仰头看着她,却怎样也想象不出甚至不愿去想这样一个渐老的妇人凤冠霞披的模样,仿佛她天生便只可以是自己的母妃,而不能有除此以外的身份与时光。 母妃没有搭腔,任由老嬷嬷续续叨叨地追述,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一下一下。 她的目光很温柔,潜藏着一些哀楚,良久之后,低低说道:“我们阿篁,将来要嫁个良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幽篁被她话里暗涌的东西硌得难受,别扭地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其实她一直都懂得那些母妃不曾明言的东西,虽然她也一直视若无睹。 只要她一直是父王与母妃最疼惜的小公主,这一切便都不再重要,不是吗? 幽篁乘着秋千,被极高地向上抛起,她的目光自然地越过宫墙,落向院外。 纷洒的纸片如雪花,同鼓噪哀乐一和一唱,正声势浩大地横穿过宫廷。幽篁的嘴角不禁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婚丧嫁娶、一轮红白,她想,这就是女人短浅的、一望即涯的一生,即便是这些王后,也无法逃脱,不是吗? 于是,她再度想起了自己的父王与母后,那对互相怨憎了半辈子的侣偶,生从不愿同衾,死却落得同穴。 纸钱翻墙而入,扯上她的裙摆,也随她一同乘秋千下落。 她想起她的父王,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面如纸色、气息奄奄地卧在床上,而她则无助地守在父王的病床边。 十余岁的女孩已经不再无知,她看着母妃端着药走近,坐到父王身边,豁开他的牙关,将一勺药灌入父王的嘴里,浓黑的药汁从他的嘴角流出,淌进颈窝,母妃拿起帕子,拭去药渍,再重新舀起一勺,凑近父王的嘴唇。 她就是在这时突然发难的,她猛地站起,抬手挥飞了母妃手中捧的金碗,药泼洒在地上,滩渍就像父王咳出的黑血。 周围的宫侍都因这变故惊呼出声,她有些慌、有些怕,却强撑着绷紧了身子,酝酿出最决绝的表情瞪向母妃。 可母妃甚至没有看向自己,她只是俯身捡起滚落于地的碗,递给宫人,平静地吩咐他们再去熬一碗来。 新的药很快就被端了上来,母妃接过碗勺,自然地搅拌着。幽篁的身子绷得很紧,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言,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再挥手打飞第二碗毒药。 她开始轻微地颤栗,而母妃已舀起一勺药,然后——她瞪圆了眼睛——母妃面不改色地喝下了这勺药,复又舀起一勺,灌进父王的嘴里,如此反复。 母妃喂完了这碗药便起身离去。她的脊背渐渐松卸下来,这一碗没有毒,她想,父王的病或许渐渐会好转吧。 母妃就这样为父王喂下了一旬的药,可父王的病不但没有好,反而急剧地恶化起来。 她太害怕了,以至于忘记了那天无声的争执与长达半月的冷战,慌慌张张地去找母妃哭诉。 她跌跌撞撞闯进门时,正撞上母妃扶榻咳血,她骇得大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母妃佝偻的、上下颠簸的背影。 地上的黑血就像她那天打翻的药,浓稠、深重、黏腻。我该怎么办啊,幽篁那时想,我可怎么办啊。 秋千再一次荡起,带着幽篁飞上高墙。她看到常薜荔的棺椁渐渐去远,鼓乐也渐渐声弥,唯有仪仗一路洒抛的纸花仍在寂寂地飞。 她想起国葬那日,父王和母妃相并躺在她两侧,未曾合盖的棺椁里,他们被覆在缀玉下死白的脸竟奇异地有些相似。而她茫然地立在中间,感到一种绝望的窒息,宛如也要被他们一起带进王陵。 似有黄土纷纷而落,而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埋。 她想,掩埋我吧,让我腐烂在土里,连同我的懦弱与不堪,连同我的痛苦与秘密。 幽篁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刚刚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此刻猝然从回忆中挣脱,又兼秋千下堕,大口的凉风灌进气嗓,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 泪水随着身体的起伏自然地泛出,她想,若我那时真地也随着死了,而不是选择自私地遗忘父王的死仇与母妃的苦难,那么报应是否也就不会再来找上我。 她也开始缝嫁衣,自出服那天起,她便开始一针一线地手缝嫁衣。嫁衣是鸾凤朝阳的绣样,光是鸾凤修长的脖颈,她就缝了整整一季。 梅子肥了,莺雏老了,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宫外诸事她一概不知,墙外之事她从来不想。 银针穿透柔软的红缎,她渐渐地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痛苦,也淡忘了现实。 她唯一偶尔会记起的,是母妃的遗言——她说,她知道自己恨她,但她希望自己往后能安康顺遂,她将自己托付给了她的父亲——二长老,幽篁那时想,她的弑父仇人之一——她对父亲说,请他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不要让她的孩子再同她一样。她还说,扶桑那孩子,性情纯良,又与幽篁一同长大,幽篁很喜欢他,若将来两个孩子两情相悦,还请父亲从中促成。 幽篁走了神,银针刺上食指,钻心地疼。她看着血珠一粒粒渗出,却忽然展颜笑了起来,忘了吧,她想,恨也好,爱也罢,全都忘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