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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恒终于由衷地笑起来,月牙眼弯弯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就算祂与哥哥的神性相互排斥又怎样,祂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和哥哥靠近。 月光碎落,又在祂掌心凝聚,再化回义无反顾的扑蝶——仿佛对粉身碎骨的痛楚也甘之如饴。 阿恒终于失控了,猝未及防地。在祂替阿怀往林深处去采蘑菇时,毫无征兆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竹篮被倒扣,阿恒虚软地爬起,想要伸手去拢散落的菇,却只觉那些斑斓的色块在眼前飞晃,而祂身体里横冲直撞起一股强大的冲动,使祂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方才站起便又跌倒在地。 天上的月亮已不知不觉满盈,像有泠泠的波光在其中急剧地晃动,几要将月轮搅翻。 蓦地,伏地的阿恒一声长吟,身周爆开黑气,衣袍碎裂的瞬间,祂洁白的胴体上泛起冷银色的月冕。阿恒缓缓地抬起头,失去了情绪的双眼间,天眼已被血色浸透。 伴随着祂发出的非人长啸,即刻有黑雾自地底腾起—— 小木屋里,正在为弟弟煲汤的阿怀与崇明殿中,正在打坐的千秋、万岁几乎同时被惊动,朝声源奔赴。 树林已完全为黑雾所笼罩,阿怀不得不使用天眼辨别方位。但很快,祂便不再需要天眼,就可以仅凭那浓重的血腥气味感知阿恒的位置。 阿怀的脚步不由更快,祂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黑雾的最深处,然后一眼撞见正在嚼食着心脏的阿恒。 无数尸体匍匐在祂脚下,像在扭曲地膜拜。阿恒又掏空了只麋鹿的胸腔,那鹿轰然倒下,血淋淋的心被阿恒捏在手里生啖。 祂全身都赤裸着,肤色月光一样幽白,长发妖异地飞扬,水母一样飘荡,瞳孔也雾一样的黑,而天眼和唇则是黏腻的血红。 祂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阿怀,还残存婴儿肥的两颊因咀嚼的动作嘟起,完整咽下鹿心的一刹,祂动作极快地袭向阿怀。 阿怀没有动作,只是怔怔望着阿恒矫捷地扑身,向着自己伸出指爪,却在五指碰上阿怀胸膛的一瞬,被自动抵御的日冕光环灼痛,踉跄着收手,连退开数步,跌倒地上。 这疼痛仿佛唤醒了阿恒的些许神智,让祂瞬间认出阿怀,不假思索地爬向哥哥,却在对上哥哥眼神的一刻,停住了动作,既而猛地意识到什么,仓惶四顾,视及满地的尸体时,下意识地吞咽下口唾液。再抬眼望向阿怀时,神色已转为惊惧和哀乞。 哥哥垂眼看着自己,既没有像上次那样发怒,也没有伸手拉起祂,这让阿恒心惊,祂想牵住哥哥的袍袖,像以往一样靠撒娇求得原谅,可手甫触及阿怀的白袍,就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血污。 阿恒的手一颤,而后倏然松开。 忽有扶摇刚风拂过,驱散了缭绕的黑雾,大金鹏鸟的法相有如蔽月之云,睥睨在林梢之上,转瞬落地,化回千秋、万岁。 鹰眼尖喙的千秋环视周遭,而后将视线牢牢钉在阿恒身上,冷漠的、憎恶的。 万岁则直接上前几步,对阿怀道:“这孽障造此杀业,绝计不可轻易饶恕。依照规矩,当上‘脱胎换骨’之刑,严惩不贷。” 阿怀没有应声,阿恒慌张地再要去拉阿怀的袖口,却一下被千秋掐着脖子提起,摔到一旁。 阿恒红了眼圈,再待朝哥哥爬。 千秋手中却已现出条九节骨鞭,这鞭以金鹏自身鸟翅打造,硬愈铜铁,千秋毫不留情地一鞭直抽上阿恒脊背,竟直将祂的椎骨生生抽断! 阿恒痛得嘶吼,几乎不近人声。可千秋手上的鞭却分毫不殆,又朝祂腿骨抽去。 ——施刑脱胎换骨,即是将全身骨骼尽数打碎,再生生剔出碎骨,只留下堆模糊血肉再生。 千秋三鞭下去,阿恒腿骨、脊骨尽折,但祂犹在一刻不停地朝阿怀爬行,祂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哥哥,其中轮换闪过诸如怨恨、痛苦、希冀的复杂情绪。 而那只血红的天眼,则在缓缓渗出血泪。 就在阿恒再次伸臂够向阿怀衣袂的时候,千秋的骨鞭也打向了祂那只臂骨,骨骼碎裂声再次响起,千秋瞠目、惊呼:“您——” ——竟是阿怀用手生生扼住了那行将抽及的鞭子。 而千秋这才发现,阿怀握着鞭的掌在细细地发着抖——祂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像马上就将支撑不住。 阿恒奄奄地伏在他脚下,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袍袂。 阿怀缓缓下蹲,从一侧小心地抱起了阿恒,祂的声音很沙哑:“理当还有一鞭,我替祂受了吧。” 千秋哪敢鞭笞阿怀,闻言,骇然跪地。可未待他开口言及剔骨,阿怀便径自抱着阿恒离去。 阿恒已痛晕过去,却还记得死死扒着哥哥,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祂比那时要重上太多,几乎让阿怀有种要抱着祂沉堕的感觉。或许,怀想,自己就像是个抱着月亮跳水的人,即便早已无法呼吸,却依旧不舍得放手,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沉溺在那令祂窒息的拥抱里。 阿怀极尽温柔地抱住弟弟,抵住地的额头,细细地颤抖,无声地落泪。 祂治好了阿恒的断骨,却没办法愈合两人的关系。 阿恒变得沉默,即便早已可以自如地行动,祂仍只是长久地躺在床上,望着顶板发愣。 祂外表已有十六七岁大,面容棱角鲜明,再不是从前那个清纯可人、只会黏着哥哥撒娇的小娃娃,阿怀看不懂他的心事——弟弟在怨恨自己吗?如果祂恨祂……那祂,还爱祂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