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页
“我才不要回家,你叫了姑娘来弹琴,我还没有听。”江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很乖,口齿清晰,也算清醒。 余蘅似是无奈:“那就看吧。” 江宛却比他还要无奈,叹了口气:“我真没醉。” 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只是话有些密,还没想好说什么,便把话说完了。 “殿下,你为什么总到花雪楼来?” 三个穿鹅黄衣衫的姑娘抱着琵琶和筝走进屋里,打头的那个从腰间摸出了一杆笛子。 说要看歌舞的江宛却只定定望着他。 余蘅放软了声音,反问:“你不也总出来玩吗,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我和你可不一样。”江宛嘟囔道。 笛子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江宛转头去看,慢慢地舒了口气。 与其说,她是喜欢出来玩,不如说她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或者说,也不是喜欢热闹,只是想要逃避。 她坐在家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就难免要想一想眼下这个悲哀的处境。 但在外面就不同了,看杂剧听说书都能让她进入另一个故事里,获得短暂的安宁。她不再去想自己的麻烦,糟糕的世道,还有遥远的现代记忆。 “因为我很痛苦。” 她的声音隐没与笛声琴音中,像是一阵缥缈的风。 “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这种争斗吗,用无辜者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仇恨,沈望竟然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宛看着浅红色的香甜酒液,“官道案游街那天,那些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那个小姑娘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们杀她做什么呢?” “我不能不去问,殿下,我没法不问自己。” 那些血淋淋事情就在她眼前发生,她不能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江宛又喝了一杯酒。 “从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救阿柔,我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来告诉你……”江宛道,“不是因为我善心泛滥,而是因为我看的已经够多了,那些挣扎求生连人都不算的女人,被买卖被奴役被践踏,殿下,看看她们的脚,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也莫过于此吧,我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当有个人在我眼前倒下时,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不拉住她。” “我心中有愧。” 她愧疚,因为她知道更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余蘅专注地看着她,等她住了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她的醉话很有意思,醉态则和她弟弟江辞很像,都会说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配着两颊酡红和水汪汪的眼睛,与平日的模样十分不同,倒是娇憨得可爱。 江宛若是知道自己这一篇掏心掏肺的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有可爱二字,大约是要生气的。 可她如今眼里却只有弹琵琶的那位姑娘了。 “她长得真好看啊。”江宛感叹道。 余蘅笑了:“你不认得她?” 江宛细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余蘅:“那是椿湾啊。” “如果是她,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救了她的。”江宛晃了晃脑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救了我。” “是。”那是他第二次救了她的命。 “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满身泥草,头上裹着渗血的伤布,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受惊的瘦猫,踉跄着站不稳,一阵风都能刮跑的模样。 “勇。”余蘅说。 他望过去,烛光在他面上晕出模糊的阴影,像半张面具。 那么,他应该已经摘下了半张。 江宛醉醺醺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用手在嘴边圈了起来,凑近他的耳朵,说话的速度十分慢:“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说,但是不敢说。” 余蘅:“什么话?” 却正问到了她的伤心事。 江宛用手捂住眼睛,委屈道:“我想回家——” 第二天,她在茵茵院里睁开了眼。 这世上有一类人,喝完酒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但江宛很不幸不是那类人,她喝完酒以后,什么都忘不掉。 想起昨夜对余蘅说的那些话,她是一身一身出冷汗。 真是正事没说,光说废话了,还是差点暴露自己最大秘密的废话。 不过不是全无好处,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昨夜昭王送我回来,祖父可知道?” 想到余蘅把她说的「回家」理解成回娘家,江宛又觉得有点好笑。 “老太爷是不晓得的,殿下并未现身……”春鸢道,“不过夫人可还记得,今日与孙小姐约了去银楼的。”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本来还想着蜻姐儿晚上没见我定要哭的,今日该好好陪陪她,竟忘了还与孙润蕴有约。” 春鸢服侍江宛换好衣裳:“夫人先回府用午膳,再去找孙小姐也是一样的。” “也罢。”江宛道,“只是再跟王爷说一声,就说我还有事要与他商议。” 回府见了几个孩子,江宛将蜻姐儿抱了半天,忽然出了神。 昨晚叫她难得地说了些真心话,最真的便是那句「我想回家」了。 她拼命地建立自己与这个时空的联系,她有祖父,有弟弟,还有三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