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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不寻常的,是小墩子边上的一张弓。 席先生关上门,坐到了墩子上:“不知夫人此来有何贵干?” 江宛拎起一个瘸腿板凳放在火塘边:“我也来过你这店两回了,算上这回,也算是三顾先生于一斗粮之中。” 席先生挨个拿起红薯,挑拣了一番,可惜哪个都不太能吃,他随手都扔进火塘里:“夫人抬举我了,我哪里能与诸葛先生相提并论?” 席先生拿起了那把弓,用布细细擦了起来,他脚边放着一罐油脂样的东西,在火盆边温着,散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江宛看着席先生擦弓的架势,一看就不是个生手,正想出言调侃两句…… 她忽然想到寿州城外,擦着她的头皮划过的那支箭。 席先生自称是提醒余蘅去救她的人,可他又怎么知道余蘅一定亲自出现救了她。 除非,他也在场,他见到了余蘅。 由心底而发的惊惧让江宛猛地站起,连退了两步。 她盯着那把弓。 “是你……” 覆天会,安阳大长公主,沈望,席忘馁…… 这些人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大事里各自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弄清楚了,但是此时才发现,她始终在迷雾中,那些所谓的证据与马脚,也许都是对方刻意为之。 也许从她一睁眼开始,席先生的谋划就在暗处运转了,他说余蘅要利用她。可实际上,余蘅又何尝不是他的棋子? 江宛背后发凉。她做出的那些决定,她做决定时的纠结痛苦,好像都成了别人安排好的剧本,她就这样轻易被料准了,看透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为什么她只是普通人? 为什么不给她金手指,不让她力大无穷,不让她多智近妖,不让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善是恶? 江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席先生今日持弓的这一番表演,又是刻意为之吧。 又要利用她了吧。 江宛想夺门而逃,可是她掐着手心,告诉自己,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无数人的生死与她息息相关,她不能逃,她要立住,站稳。 可是这段沉默实在太长,足够席先生看透她心中所想。 “其实你是个不好猜的人。”席先生道。 江宛没法让自己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只能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表情。 她反问:“何出此言?” 我还不够傻白甜吗? 一眼看不到底,第二眼总行了吧。 第三十三章 坦诚 席先生擦着弓,空气里满是腐臭刺鼻的油味。 他不紧不慢道:“大抵是因为大梁,或者说这世道无论何处都养不出你这样的姑娘。” 江宛不动声色:“我哪样了?听着不像好话呀。” “不说你孤身与我共处一室,没有半点不自在,就说你每次开口,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席先生好奇地问,“你为何无畏无惧?” “据我所知,江少傅并非是个太离经叛道的人,你应当是跟着嬷嬷长大,却好似从未学过三从四德,丝毫不知避忌。 纵然是安阳,也不会如你一般将规矩礼法视若无物,在你眼中,你与所有人都是平等相对,无分高下……” 席先生道,“那个女婴有何原因非救不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不过,你这样的姑娘总是讨人喜欢的。” 席先生细细解释,江宛自然明白其意。 他问为何,可她却不能说。 因为她压根也不是在这个破地方长大的。 不同的社会制度下长成的人当然不同,她的道德观和世界观与这些生活在封建制度下的古人迥然相异。 她自己清楚这一点,却未想过别人也可以轻易发觉她的与众不同。 纵然她拼尽全力去伪装融入,过去二十年的经历如同打在面上的烙印,光靠一条薄薄的面纱,不光遮不住,还可能欲盖弥彰。 所以,席先生说她讨人喜欢。 并不是她讨人喜欢。 这些区别于常人的特质背后体现的是一种相对大梁更文明的制度,吸引他们的归根结底并不是江宛这个人,而是一种对他们来说陌生的文化。 席先生好奇哪里养出她这样的脾气,别人自然也好奇。 江宛忽然想到要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喜欢的开始便是好奇。 她垂眸,面上浮起一丝落寞。 席先生道:“你真的是江宛吗,是在池州受了五年冷待磋磨还一如既往的江宛吗?” 江宛一震…… “我不是江宛,还能是何人?”她慢慢道,“席先生有此问,实在叫我糊涂。我的确长于嬷嬷之手,纵然不喜欢德容言功,也要耐下性子去学,后来嫁到池州,人生地不熟,又不愿意叫祖父背负教导孙女无方的恶名,便一味隐忍。 不过后来,宋吟死了,我也想通了,人这一生终归是要为自己去活,这世人汲汲营营,熙熙攘攘,都只为了活下去罢了,又有何贵贱之分,譬如……墨子之兼爱?” 席先生一笑,并没有说信还是不信。 江宛肃容道:“我找先生,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无稽之言,先生若不愿与我谈定州之危,我便就此告辞了。” --